救风尘 第75章 第 75 章 母亲

七天。

又是七天。

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暗无天日的时候，被囚禁在浓浓的雾霭里，与他作伴的甚至连花鸟鱼虫都没有，天一黑下来，周围就是一片死寂，没有光，他伸手不见五指，有时会产生一种很极端的念头。

总之都是会死的，现在死了也一样，他就可以和地下的亲人团圆了。

每当这个时候，心脏的位置就会产生刺痛感，仿佛真的有一朵海棠花，生了根，刺入他的心脏，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人。

以前他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了，没有人可以救他出苦难。然而现在，他无比渴望看到傅裴英的身影穿过雾霭，对着他伸出双手，贱兮兮地唤他：

“月牙儿，有没有想我？”

轰隆——！！

草庐剧烈震颤，顶上落下层层碎屑，沈忘悦撑着墙勉强站起来，紧接着，第二波地震再次袭来，把他摔了个七荤八素。

原本他已经没有力气了，连站起来都费劲，然而当他迷迷糊糊看到雾霭中走来了一个人影。

他双眼放光，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站了起来，猛地朝外跑去。

“阿——”九。

他看到吴果儿时明显愣了，失望的表情不言而喻。

“公子！你没受伤吧！”吴果儿已经来不及去整理那副表情带给他的冲击了，他抓住沈忘悦上下检查起来。

此时，身后的草庐轰然倒地。

吴果儿长出了一口气，“还好，真是吓死我了。”

再有两步就是白雾的范围，沈忘悦伸出苍白的手指，将白雾带了一抹来到鼻尖。

“公子，你在做什么？”

这玩意儿有一个致命的缺点，虽然范围广，效用强，但一旦成分被破坏，它的效用就会大幅度降低。

之前他没法对其造成破坏，但是现在——

沈忘悦骤然兴奋道：“髓火，是髓火的味道！果儿，他没死，他来接我了！”

他如同一个少年般雀跃起来，苍白的脸颊上久违地露出红晕，吴果儿闪过一抹惊讶的神色，紧接着，他看到沈忘悦撕下一块衣袂。

“果儿，帮帮我。”他几乎是哀求道。

吴果儿却摇头，“公子，我没有多余的避瘴丹。”

“不用，我只需要一点童子尿。”沈忘悦掩唇轻咳了几声，眼角渗出几滴泪，但明显有了点精神，“雾瘴里掺杂了髓火，髓火对冲了它的效果，只需要一点童子尿我就可以去见他了。”

“可是公子，你自己……”

吴果儿的眼睛瞪大了，他意识到了什么，一时间觉得心脏被人攥紧，望向沈忘悦时多了几分愤怒和质疑，他的公子，他心中圣洁到如同明月一般的人，待在摘星阁多年却始终圣洁如初的人，那样的地方都不曾让他褪下衣衫，而如今……他抿了下干燥的嘴唇，悲怆地想到，原来公子已经和傅裴英有过肌肤之亲了。

眼中闪过一抹苦痛，片刻后，他揉了揉眼睛，哽咽道：“我知道了公子。”

他知道了，这地方是留不住公子的。

伏羲谷位于两座大山的低洼处，常年起雾，不过与骆烟的白雾相比，那淡淡的雾气只让人觉得心旷神怡。一条贯穿伏羲谷的小溪蜿蜒流淌着，那潺潺声直逼天籁。

又一声巨响传来。

‘你们会激怒她的。’

哑巴写下这句话。

霓裳发出几声痛苦的嘶鸣，早在一行人赶至这里时它就已经追逐着主人的味道来了，途中不知遭遇了什么，两只前蹄血肉模糊。

据哑巴老头所言，要想进伏羲谷拜访医圣，须得在供桌上摆放各类奇珍作为贡品，三日后再来，若是伏羲谷收了这贡品，前方三十里的河道便会放置一叶扁舟，访客需蒙眼上船，须臾可至伏羲谷。

傅裴英摆摆手，朝封川示意。

他要的不是医圣的允许，无论医圣允许与否，今天，他都要给伏羲谷送上一份大礼。

紧接着，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响起，碎石不断向下滚落。

“得罪了。”傅裴英冷冷道，听不出半分愧疚。

霓裳的状态似乎在隐喻着什么，这让他心中惴惴不安，每多一分钟都让他的不安加重一分，他不在乎医圣不医圣，放在以往，他兴许还会遵循下入乡随俗的规矩，干不出炸山这种事，怕会有损功德，日后讨不到老婆。

现在不一样。

别说是医圣住的伏羲谷，饶是这是养心殿凌霄宝殿他也照炸不误。

随着最后一声炸响，浓烟后传来潺潺的流水声。

时千秋率先抑制不住兴奋，拉出事前备好的小舟，叫上陆丰一起推下水。

“再见到果儿，我非打烂他的屁股不可，这孩子也忒不让人省心了！我不就是顺嘴提了一下医圣的名头吗，他怎么还真把咱家公子这只小绵羊给送进狼嘴巴里了！”

“要说医圣那婆娘也不是什么好人，拐卖美人小孩儿这种勾当也做得出来，也亏得有人说她是神仙，照我看，这人估计也没什么治病救人的本事，全是唬人的，等救了公子出来，我定是要砸了她的招牌！”

小舟入水，陆丰朝他微微抬手。

时千秋立刻噤声。

二人身后，封川低着头，灰头土脸地蹙着眉。

“请大人责罚！”他猛地跪了下去。

傅裴英眼底有一层淡淡的淤青，没什么情绪，浅浅看他一眼道：“多说无益，走吧，将月牙儿带出来，我们一起回京。”

封川不起。

秋风瑟瑟，落叶似乎无休无止。直到今日，除了封川，没人细想过北境世子之死究竟意味着什么，而在这个节骨眼上，皇帝急招傅裴英回京又意味着什么，一步是荣华富贵，一步是万劫不复。

但傅裴英这个时候什么都没有选，对他来说有些东西比前途和命要更重要。

“金令得有人接。”封川抱拳，眼神坚定，“京城人人皆知，封川乃是傅九的亲信，有封川在京，不怕傅九不回。”

风卷走了那微不可闻的叹气声。

“多谢。”傅裴英握紧了他的肩。

·

白鹭低飞，掠过水面惊起一圈圈涟漪，血红色的衣袍浸在水里，清澈的溪流有了淡淡的血色，他的脚被溪底的石割破了，可他感觉不到痛，反而越跑越快，甚至到了连吴果儿都追不上的程度。

他们看清了眼前的船，也看到久违的熟悉面孔。

接他的船来了，看，这不是很容易吗？傅裴英能把他从玄都的铜墙铁壁里完好无损地送出来，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从这该是的伏羲谷里救出去。

这世界上没有那个人做不到的事情——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产生的想法，但就是这么产生了。

男人站在船头，眉眼间带着傲视一切的桀骜，河风吹起他的衣袍，手带黑金色护臂，背挎长弓手持忘川刀，一如多年前那个风里来雨里去，血雨腥风里杀将出来的青灯卫指挥使。

他脑子里闪过那年天元大道，单纯地像只小绵羊似的自己，马儿惊时将他吓坏了，傅裴英宛如天降神兵，让他完完整整做了回状元，没有在数以万计的老百姓面前丢了状元的脸面。

船靠了岸。

他再跑过去，这一次更加快了，提着袍角，步履带风。

“公子……”吴果儿原地驻足，苦笑一声，“没用的。”

“阿九！你怎这样晚才来接我？”他先带着点责备的口吻。

傅裴英朝他这边望去。

“你听到什么了吗？”

时千秋摇摇头，“怎么了？”

傅裴英眉眼微垂，望着眼前宽阔的水面，“没什么，走吧。”

众人下船，哑巴将船系在岸边，示意自己留守原地。

溪能没脚，水能载舟。

那近在咫尺的人和希望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沈忘悦的表情僵在脸上，他亲眼看着他们走来，亲眼看着他们离自己远去，而他自己，浑身的体温流失，仿佛丢了魂的，被乌云遮盖了的月，再也没有一丝光芒。

“伏羲造八卦。”

骆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边，她捧起一汪溪水，水从指缝间滴滴答答地流下去。

“八卦分阴阳。”

沈忘悦目光涣散，没再追逐着傅裴英的身影看去。他脸色惨白，整个人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看不见我，他……看不见我。”他苍白地喃喃。

“没想到他居然没死。”骆烟浅哼了一声，“真是个讨人厌的男人，你以前不是也很讨厌他吗？”

骆烟绕到沈忘悦的身后，带着溪水的指尖在他的脸上细细描摹他的轮廓，细腻的皮肤沾湿水滴，让他看上去有如梨花带雨。

“青灯卫指挥使傅裴英，传闻沈家的小公子与他水火不容，见面必定是一番腥风血雨，怎么事实却是这样呢？”骆烟搂住他的腰。

沈忘悦如同一只易碎的玩偶，让人心生怜爱。

“看来你是把那天晚上的一切都忘了，不过没关系。”骆烟蒙住了沈忘悦的眼睛，贴耳道：“桃夭镜湖的水，我这里也有。”

骤然间，她在沈忘悦的背后猛地推了一把。一时间天旋地转，无数的记忆碎片纷至沓来，过去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一幕幕呈现在沈忘悦的眼里。

京郊，晨曦山，白鹭踏水翩飞，日出扫荡晨雾，少年宴席上，小小的沈家公子一举成名，夺得了京城第一才子之名，得意洋洋。幼时的傅阿九出声笑他空有满腹才华却脑子简单，二人大打出手，小才子被伤了肩胛骨，哭着骂他可恶。

小阿九红着眼摸着他带血的肩。

‘不晓得收敛锋芒，日后还不知成多少人的眼中钉。’

‘与你何干！’

闹市区打架，傅裴英满身是血的被拽着进了沈家院子，小才子哭得不能自已，等洗干净了血才知道，那些血大多都是别人的。

‘就你会打架！会打架有什么用！’

小阿九满不在乎，“可以保护喜欢的人。”

‘……谁是你喜欢的人？’

火光冲天。

这一次，那些人都不见了。

事到如今，痛苦的回忆已经无法对沈忘悦带来伤害了，他在记忆中走过，此时浑身疲惫，脚下是浅浅的水面，但周围空无一人。

他在水面上行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却还是走不出去，像是被困在了一场无休无止的幻境当中。

“悦儿。”

沈忘悦迷迷糊糊地继续往前走。

“悦儿。”

脚步顿时停住，一个荒唐的想法在心底萌芽，这怎么可能呢？

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身前。

“我的悦儿，都长这么大了。”沈夫人温柔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