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不善动武,但她几乎周身是毒,沈忘悦在与她的对抗下一次次败下阵来,最终四肢仿佛都消失了,那是完全凌驾于他之上,几乎不容打败的存在。
这次他不再肖想可以杀死骆烟了。
听到那句师祖,骆烟心情颇好。
“看来你想通了。”
沈忘悦觉得好笑,挑眉道:“师祖此话何意?你不会以为我唤你一声师祖,就会和果儿那个傻子一样留在这里给您养老送终了吗?”
骆烟脸色微变,“放肆!”
”沈忘悦低头玩着烟杆,烟杆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窗棂上,那哒哒哒的声音仿佛透露着他的不屑,“您不会以为套上一张人皮面具,您就还是那个十八岁的青春少女了吧?”
这几个字似乎将骆烟刺痛了,她几步上前,掐住沈忘悦的脖子。几天下来粒米未进,这幅身躯已然瘦削到连衣裳都挂不住了,骨头凸起,整个人就是个骨头架子。
“你这张脸不错,可惜是个男人。”她低眉审视道。
沈忘悦哑声笑说:“世人都说我和母亲长得相似,比她的美貌更甚。”
骆烟扣紧了他脆弱的脖颈,稍稍用力就能折断似的,饶有兴味地打量,“此话不错,你的确和她长得很像,可你却没有她聪明。要不是她死了,我也没有必要将你这掺和了别人血脉的贱人带回来。”
沈忘悦毫不在意,“那么,骆烟仙子,不知仙子是否真的可以解我身上的蛊?”
骆烟放开了他。
沈忘悦咳了两声,有气无力地靠在窗棂上。
“原是可以的。”
“嘁。”沈忘悦懒洋洋道:“不可以就不可以,说什么原是可以的,师祖不觉得是笑话吗?”
“我只是来晚了!”骆烟愤愤道,她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向他,“傅裴英是杀你全家的凶手,是你在这世上最不该也最不可能动情的人!可桃夭镜湖前,你为什么会动情了?”
沈忘悦稍怔,他的指尖停留在被掐红的脖颈上,如果仔细看,还能看出傅裴英留下的痕迹。
动情。
我动情了吗……
骆烟指着他的心口,“海棠花蛊最忌动情,一旦动情必死无疑,你以为傅裴英是你的解药,可他却偏偏是杀你的毒药!”
沈忘悦下意识捂紧了心口。
他想起离开洗髓崖时,那个老叫花曾叫他切勿动情。难不成,那个老叫花说的是真的。
不过这倒也不奇怪,老叫花私藏的册子里藏着柳妩的小像,沈忘悦早猜到他是柳妩的老情人,甚至是果儿的亲生父亲。
“阿无最后一次离开伏羲谷那天曾求我将私藏的千年海棠花交于她,她幼时心思最为活络,却也是异常敏感。我知她是想将其练为情蛊为心爱之人种下,原本的海棠花蛊是一对,只要他们二人中有一人变心,就将遭受噬心之痛而死,可在海棠花蛊种下之前,那个男人就已经背叛了她。”
一阵风拂过骆烟的脸颊,她将碎发挽向耳后,似乎在擦去眼泪。
沈忘悦从她脸上看出悲痛。
柳妩失去了下蛊的机会,背叛她的人已经失去了踪迹,原本以为弟子会就此回到伏羲谷,可柳妩偏偏没有这样做,而是只身前往了噶戈尔,就连柳妩自己都没想到,她居然怀孕了。
悲痛中的她重新炼化了海棠花蛊,便是沈忘悦心上的那朵。
那时的柳妩已然不是曾经单纯的小姑娘了,她对师姐的婚姻从一开始的祝福到后来的嫉妒,她憎恶师姐可以和心爱之人结婚生子,这种憎恶在师姐死后转移到了她的儿子身上。
沈忘悦被种下了海棠花蛊。
他以为这东西是用来折辱他的,让他失去尊严,失去人性,可结果,它真正的作用却是……
“你对他动情,海棠花根初长,一旦情根长了七寸,你就会噬心而死,她是想让你在彻底爱上那个人后却要面临死亡,你会失去一切的。”
骆烟将他抱在怀里,一遍遍抚摸着沈忘悦的长发,此时那张绝色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她此时的表情宛如在看自己的受伤的孩子,用温柔的嗓音一遍遍诉说着怜悯。
“你放心,我的悦儿,看在你母亲的份上,我一定会救你的。”
沈忘悦失魂落魄道:“可你说海棠花根一旦初长就不会停止,也不能再拔除了。”
“所以你不能离开这里,不能让海棠花根继续生长下去。”骆烟柔声道。
沈忘悦咬咬唇,“可每逢月圆我便会……”他不愿说出那两个字。
他抬首央求着骆烟,“师祖,你也将他带来吧,悦儿实在不愿再经历那样的狼狈了。悦儿保证,只用他的血,不再见他,这样就不会动情了不是吗?”
骆烟眸光微和,似乎诉说着责备,但看在沈忘悦那真诚的表情上,相信了他说的话,然而骆烟却摇摇头,“悦儿,他死了。”
“中了我的毒,他必死无疑。”
一时间,周围仿佛死寂了般,火苗在空旷的心中点燃,从微小的火光开始缓缓变大,不过几秒,沈忘悦的脑子便想被大火烧灼了似的爆发剧痛,无数的记忆向他袭来。
傅裴英死了?
阿九死了?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匕首从他袖子子飞了出来,在极度的混乱和痛苦下他爆发了极为可怕的力气,居然找到了一丝骆烟的破绽,锋利的刀尖擦破了骆烟的脖子,沈忘悦将骆烟压在身下,充血的眼睛和惨败的脸色让他如同食人饮血的恶鬼,他握紧了匕首,朝着骆烟的心脏狠狠插去。
他几乎成功了。
可就在刀尖贴近她心脏的瞬间,他猛地呕出一口血来,骆烟一脚将他踢开,那身骨头架子几乎散了架一般,匕首落在身边,哐当作响。血液充斥了他的喉咙和鼻腔,海棠花蛊疯狂折磨着他的心脏,他感受到了剧痛。
如同那个灭门之夜一般的痛苦。
“为什么!他杀了你母亲,杀了你全家!他的死难道不是你一直所希望的吗!”骆烟不可置信地怒吼道,她不敢相信沈忘悦居然会对傅裴英的死有这么剧烈的反应。
他一边呕血,一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再一次握紧匕首。
“你杀了他,你凭什么杀他——!”
血从七窍流了出来,他的世界仿佛坍塌了,整个人都要被撕碎了。
他哭出来的泪水甚至被血染红。
沈忘悦用胳膊支起半个身体,看向骆烟的目光只剩下了无边无际的恨意。
“这个世界上唯一有资格杀他的人只有我!”
骆烟的指尖在他鼻息前拂过,沈忘悦瞬间失去了意识。
血液浸透衣袍,刺眼的红色没有随着主人的晕厥而失去活力,反而肆意绽放,它们仿佛在嘲讽着骆烟,嘲讽她不懂。
恨一个人到了骨子里,就越发希望对方还活着,巴不得对方长命百岁,让他苦,让他尝尽人间辛酸。
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无法理解沈忘悦那如潮水般侵蚀了理智的愤怒。
吴果儿双手捂住嘴,眼泪已经打湿了他整张脸。
骆烟闭上眼睛,“替他收拾一下。”
·
沈家灭门当夜,养心殿内,灵公公脚步匆忙地走进来,看了眼站在殿内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个锦绣冠服,配有宝石玉腰带,气质出众,举止从容雅人深致,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灵公公对他微一颔首,擦擦额角的汗,朝康盛帝道:“皇上,青灯卫指挥使傅大人求见。”
康盛帝的眉头紧蹙起来,“让他回去。”
灵公公面露难色,“傅大人说,他要辞去青灯卫指挥使一职。”
康盛帝暴怒,拍桌大骂道:“简直是在胡闹!难道他以为青灯卫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父皇息怒。”男人拱手道:“儿臣以为,沈家一事交给青灯卫做最好不过,毕竟青灯卫一向臭名昭著,沈大人又是朝廷重臣,此事若交给父皇的府林军去做,恐怕朝廷上下会颇有微词。”
康盛帝按了按眉心,“可你不知,裴英虽与沈家小子虽明面上不合,但他二人的关系并非众人想象中那般差劲,裴英曾多次进出沈府,我怀疑他会对沈家手下留情。”
男人勾起唇角,“这不正好?”
康盛帝示意他说下去。
“有府林军在,即便傅大人真的手下留情也不用担心,反倒是有把柄攥在您手里,届时您想控制他,不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康盛帝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让他进来。”
傅裴英拿着圣旨的身体在发抖,封川从他手里接过圣旨,看着上面的内容,心跌进了冰库。
“果然,狗皇帝还是把这种烂差事交给我们了。”
傅裴英像是没听到。
封川觉得不对,在他眼前晃了晃。
“大人,你怎么了?”
喉咙里像是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之前受伤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傅裴英心里在天人交战,看起来他是有选择的,皇帝不信他,不准备把这件事交给他做,可他偏偏自己迎上去了。可实际上,他没有选择,他唯一能选择的就是把自己卷进泥潭里,用双手把他的月牙儿高高地捧起来,哪怕月牙儿会恨他,但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会奋不顾身去守护他的月。
沈家灭门,沈家小公子死了,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但傅裴英进了死牢,因为府林军派出去的人都死了。皇帝震怒,可他找不到任何傅裴英的把柄,就好像那些府林军是自己死在了路上,与青灯卫没有半点关系。
步摇的声音清脆地响起,傅裴英的眼睛被血糊住了,看不见任何东西。
带着步摇的女人只看了他一眼,随后进入了康盛帝的寝宫,隔日,傅裴英被放了出来,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就连皇帝也毫不怀疑地坚信了那个事实。
沈家小公子的确死了。
·
“你疯了!大夫说你不能下床!”封川嘶吼着将傅裴英摁在床上。
陆丰等一干人等皆守在房内,十二个时辰不止不休,就是为了防止傅裴英踏出房门一步。大夫在前一晚已经宣判了傅裴英的死亡,可隔日房间里飞进了一只金蝉,之后,床上那个本该死了的人缓缓睁开眼睛。
然而他全身筋脉被封,此时武功全废。
“伏羲谷……”傅裴英嗓音嘶哑,“我睡了多久?”
封川无奈道:“整整七天。”
大夫用尽全力也没办法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拽回来,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死而复生。
傅裴英手里紧紧攥着一枚骨哨,骨哨已经碎了,像是有什么东西破茧而出。
“月牙儿……”傅裴英形同死灰,不住地喃喃。
一干人等看着他,却也说不出半个安慰的话来,吴果儿和沈忘悦一同失踪,生死未卜。最可怕的是京城的第二道金令再次到达了十三域,傅裴英看了眼金令,想也没想,直接扔进了火里。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回京!”封川道。
陆丰:“你觉得大人会在这个时候回京吗?”
封川哑然,他知道,比起京城的金令,沈忘悦的安危对傅裴英来说才是最重要的,这个人可以为沈忘悦放弃一切,又怎么会管皇帝的命令。
“大人,世子死了。”封川终于说出那个藏在心里已久的秘密。
这个消息比京城的金令更早到达他的耳朵里,但他始终不敢告诉傅裴英,身为北境的弃子,这是傅裴英报复北境的最好机会,但这个机会来得实在不是时候。
傅裴英只是楞了一秒,接着说道:“牵马,去伏羲谷。”
他挣扎着想要下床,但再次被封川摁回床上。
“你清醒一点行不行!”封川对着他的脸狠狠一拳,“且不说我们没人知道伏羲谷在哪,就算知道,以你现在的情况,你觉得你能活着把他带回来吗!”
“那你要我怎么办!”傅裴英呼吸急促,他擦去嘴角的血,紧紧抓住封川的领口,歇斯底里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带走,让我又一次失去他吗!”
封川无助地摇头,“你可以回北境,可以休养一段时间,还可以……”
“没有他,就算明天我就可以袭承爵位,又有什么意义?”
封川往后跌了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傅裴英,你真的疯了。为了一个沈忘悦,难道你什么都不要了吗?”
他摇摇头,“这世界上总有比他好的人,一个还不知道被多少人碰过的风尘男子,你为了他……”
铮地一声,房间里剑拔弩张,陆丰用刀指着他,恶声道:“你再敢乱嚼舌根,信不信我立马杀了你?”
傅裴英不再看他,“陆丰,备马。”
封川苦笑一声,“是,你们心里都只有沈忘悦!只有我是恶人,傅裴英随便你,总之京城有人护着你,到时候皇帝要杀的人也只会是我!”
傅裴英头也不回,刚一开门,他便看到时千秋站在门外。
他蹙眉道:“你也要拦我?”
时千秋看了眼房间,微妙地笑了声,“大人,你知道我这人一向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忘悦可不是什么人能替代的,就算你不去我也会去,拦你作甚?”
他侧过身,身后是那个哑巴老头。
“他知道路。”时千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