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风尘 第7章 救风尘

十九

“裴韶沐，”绫罗的杏眼几乎掉出眼眶，牙齿也磕磕碰碰的，“你你你不是病死在外乡了吗？”

和尚眉头深深地蹙起，“郡主小心，她是鬼。”

“司空小姐，我是死了。”那女子的嗓音低柔，极像阴司的阴气汇凝。

她说话时，我才发现她的脚是悬在地上的，“你都见着了画像修炼成的精怪，见到一缕幽魂，很奇怪吗？”

贺兰泯川挣扎着艰难地坐起身来，“融融——”

听到他的呼唤，我连忙往他那里靠了一靠，两手分别抓住了他的左右两手，“贺兰泯川，我在这里。”

“融融——”他轻轻地瞄了我一眼，视线焦点古怪地落到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那一侧。

裴韶沐蓦然张开两臂，宽大的袖子带出一阵微风。她厉声道：“你们都先给我滚蛋。”那袖子猛然摇摆，扇出一阵大风来，把和尚和绫罗扇向敞开的窗户，双双掉出了屋内。

两人落地轰然有声，却意外地没有引发骚动。我疑惑之际，屋外巧合地传来了虚浮的阴惨惨的声音，“裴韶沐，给你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再来回话。”

“阴差在上，裴韶沐听见了。”裴韶沐喊道。

外头等着领裴韶沐过来的阴差，想必是他们控制住了屋外的情境。

裴韶沐，被贺兰泯川休弃的妻子。不幸惨死之后，在判官爷面前诉尽苦楚。判官怜悯她，允许她索取贺兰泯川的性命。

此刻，她正漠然着神情飘过来。来取贺兰泯川的性命。

裴韶沐已然成为鬼魂，犹可见得她的眼睛明澈若水。眼波流转，宛若深更半夜时分月光照在庭院中盈盈流动的清影。

“裴三小姐，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勾贺兰泯川的命。”我扑通跪了下来，在他们惊诧的目光中，砰砰地磕了几个响头。

我的双臂张开，徒劳地负隅顽抗着，“你真的恨他恨得恨意难消的话，我……你能不能不要杀他，你杀我吧，我愿意代他死。”

裴韶沐定定地站住，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我，“融融，起来吧。”

我抬头，看见她瞳孔中倒映着的面容时扯着嗓子叫了一声，“啊——”

“我和你为什么会长得一模一样？”我被自己的叫声惊了一跳般，无力地向后仰倒。

裴韶沐看了看贺兰泯川，再把视线落下来，惨白惨白的脸上，漾出一丝温润的笑，“因为你，是我亲手所画啊。”

我是她亲手所画。

我竟是裴韶沐亲手所画。我睖睖睁睁地看着裴韶沐，她脸上漾出的那丝温润的笑，让她整个人看上去都像沐浴在闪耀美好的光芒中。

原来，我是和裴韶沐两副面庞一般样。

“融融——”贺兰泯川急急地叫了声，旋即咳嗽不止。

裴韶沐越过我，坐到了床沿上，“泯川，融融在这里，我在这里。”

她把自己送进贺兰泯川的怀中，闭上眼睛，轻轻地道：“我回来了，我回来见你了。”

她仿佛不再是类同空气的幽魂，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贺兰泯川紧搂她，苍苍的面旁像久旱逢甘霖般稍稍有了点血色。

我看得一头雾水，仍难将戒心放下，“你不是回来勾他的命吗？”稀里糊涂地自己也不知道喊了什么，“你不要伤害他，求求你，你不要伤害他。”

“我不会害他的，他是贺兰泯川，我的如意郎君啊。”裴韶沐不知在什么时候红了眼眶，脸上两道泪痕，宛若黄沙吹出的沟壑。

她做了鬼之后，眼里流出的泪水似乎会重创她自己。

但她依旧难以自抑地啜泣，“是那只飞到地府来过的燕子和你说的吧，说我在判官爷面前告了一状，判官爷怜我可怜，允许我来寻仇勾魂。”

我愕然，“你不是来勾魂的？”

“不是。抱歉呐，贺兰泯川，我不那么讲，恐怕没有办法回来见你一面。我流落在外乡那么久，颠沛流离地，以为自己能苟且偷生下去，却还是死了。”

“贺兰泯川，我在判官爷面前诬告你了。我想回来，见你一面。”她说，眼里流着泪，唇上勾起笑。

贺兰泯川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不仅不生气反而还淡淡地笑开来，“我的好融融，是个聪明的姑娘。”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有我，目瞪口呆云里雾里，“你们……我……”

“贺兰泯川，为了我被大家误解，被大家侮骂，评头论足、指指点点。”裴韶沐的头靠在贺兰泯川胸膛上，温存道，“我知道你不在乎，但是我心疼你。”

“就把真相说给融融听听吧。”她凄凄楚楚地笑了一笑，“她是我对镜描容画下的画像，她也算是这世上的另一个我。”

二十

贺兰府后园有棵老桃树，年纪比贺兰泯川的太婆还大。

诸多子孙中，太婆最疼爱贺兰泯川。他的父亲原就是同辈里最小的那个，膝下又只有他一个孩儿。

叔伯爱取笑他父亲是个长情的，也把贺兰调侃了几次，“这龙生龙，凤生凤，痴情种的儿子，将来也是个长情人。”

贺兰泯川才五岁，听不明白叔伯调侃的意思。只是大致从他们的肆意笑容中，瞧出来他们在取笑自己。

情种是什么，他将来又会变成什么样子，谁知道呢。贺兰泯川迷懵无解，一无所知。

傍晚开始下雨，天色渐浓，雨声也越来越密集。落在碧绿的芭蕉叶上，时时能听见要把叶子凿穿似的声响。

贺兰泯川就着傍晚轻柔而富于韵律的雨声睡过去，入夜不多时，一串雨珠如雷贯耳般在芭蕉叶上炸裂，惊醒了他。

贺兰夫人也被这声裂响惊了一跳，抬眼瞧见幼子倏然睁眼醒来，眉眼浅笑，“泯川儿，是不是被雨声吓醒了。”

贺兰泯川睡在临窗的木榻上，贺兰夫人挨着他坐在床沿上，他醒过来，入眼就是母亲美丽柔和的面庞，“娘，痴情种是个什么意思？”

贺兰备因公暂时到别地去了，留下贺兰夫人和他们的独子。傍晚时候，贺兰夫人哄贺兰泯川睡下，便拿起尚未绣完的披风绣起边沿上的绿萼玉楪纹样。

“你从哪里听来这词的？”贺兰夫人笑道，“是你那些叔伯又在开玩笑了吧。”

“泯川儿年纪尚小，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懂了。”她把手上绣着的披风放下，眼中怜爱的温柔光芒闪烁，“泯川儿，你以后的妻子是裴伯父的三女儿，你一定要待她好，切莫让她伤心。”

裴伯父他见过，榕七城高风亮节的府尹大人。

他听父亲和母亲提过的，裴伯父的女儿将是他未来明媒正娶的妻子。

不过，才五岁的贺兰泯川，听过了也就是听过了而已。

贺兰泯川能记住那位和他指腹为婚的裴小姐，完全要归功于他善良娴淑的母亲，不厌其烦地叮嘱他：

“泯川儿，融融是个好孩子。你千万不要欺负她，你要对她好。”

“泯川儿，融融的母亲习文知礼，融融长大一定会和她母亲一样知书达理。”

“融融……”

融融是裴三小姐的小名，知道裴三小姐名叫韶沐之前，贺兰泯川一直以为融融就是裴三小姐的名讳。

对这位未来妻室，贺兰泯川既错误了名字，也没见过面，“母亲，我还没有见过融融小姐。母亲知道她长什么样吗？”

母亲常常提到她，在幼年的贺兰泯川印象里，融融小姐如许神秘，宛如天上抬头可见却遥不可及的月亮。

“傻孩子，不能叫融融小姐，女子的名字是不能直呼的。你要叫她裴小姐。”

她摸了摸贺兰泯川的小脑袋，咯咯地笑，“融融小姐，眉如小月，眼似辰星，正好长成了我儿未来妻室的样子。”

二十一

原来贺兰泯川口中喊的，一直都是裴韶沐的小名，融融。

恰巧裴韶溶名字中也有个溶字，所以，我一直误会了以为他喊的是裴韶溶。但，他不是也喜欢着裴韶溶吗？

裴韶沐像是看出了我心中所想，娓娓道：“妹妹死后，魂魄到了阴司。她怕我误会，一直和我强调，泯川喜欢的人从头至尾都是我。”

“我知道啊，我都知道。”裴韶沐转过头，和贺兰泯川的目光相接，“贺兰泯川呐，可是为了娶到我不惜残废一条腿的男人。”

“你是说他之所以变成跛子，是因为你。”我不禁惊叹。

“我和贺兰泯川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小的时候，他为我上树摘桃，不小心摔了下来。现在腿上应该还留着疤。”

裴韶沐扫了眼贺兰泯川盖在被子下的腿，手抖抖索索地抬起来，去触碰他的脸颊，“我的手指冷吗？”

贺兰泯川的唇色苍白得可怕，“一点儿都不冷，融融，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眼泪也从他的眼里滴落，点点滴滴俱落在裴韶沐的心上。

她通红着眼圈，拭去模糊自己视线的泪，露出个苍白笑意调侃他，“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你看上去像是被女妖精吸干了精气之后，悔不当初的模样。”

“融融……”

“我们长大了，约定在我十七岁时完婚。十七岁的时候，司空绫罗看上了他。司空家当时已有篡位的野心，即使改朝换代犹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泯川不想娶司空绫罗，就去骑马摔残自己的脚。这样，即使司空绫罗坚持要嫁给他，她的父母也绝不同意。”

最后，司空绫罗依旧嫁给了贺兰泯川。

裴韶沐动作轻缓地为贺兰泯川擦去眼泪，他看起来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你在我逃走以后之所以娶司空绫罗，是因为韶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