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鼎烬 第8章 卷二·焚风 归墟火

黑水崖的余烬在潞河港飘了七日，渔民捞起的不是鱼虾，而是裹着海藻的青铜碎片。六福蹲在码头啃酱肘子时，总觉得裤腰里藏的鼎耳发烫——那夜他趁乱摸走的玩意，如今在褡裢里长出了菌丝，夜里会发出婴孩啜泣般的嗡鸣。

“福爷，三少爷找！”

小厮阿四的破锣嗓惊得他手抖，肘子滚进污水沟。六福佝着腰往谢府挪，没留意菌丝正顺着裤腿爬上脊背，在他后颈织出模糊的凤凰纹。

西厢房的药气浓得呛人。谢无咎裸着上身趴在竹榻上，后背的凤凰刺青被腐骨草汁染成靛蓝色，每咳一声，羽翼便泛起磷光。陆昭华持着工部密函立在阴影里，目光扫过少年脊骨处的旧疤——那是七岁那年坠井留下的，如今细看竟似鼎耳形状。

“谢兄好算计。”他将密函掷在药案，“佐藤家三十艘商船昨夜在东海沉了，船上装着工部丢失的火器。”

谢无咎反手将药杵抵住他喉结：“陆大人漏说了半句——沉船坐标在黑水崖往东二十海里，恰是前朝水师粮仓的遗址。”

药炉突然爆出蓝焰，映出密函背面的潞河港舆图。陆昭华瞳孔骤缩，因那朱砂标记处，正是谢蕴生前购置的私宅。檐角铁马无风自动，杂毛猫叼着半截孔雀翎窜进来，翎羽上沾着谢明萱的胭脂。

谢明萱对着菱花镜描眉时，腕间翡翠镯子突然炸裂。碎玉溅在冯氏送来的嫁衣上，金线绣的九鼎纹竟吸了玉屑，在烛光中浮出潞河港的暗礁图。她想起海月阁底舱那些白骨新娘，忽然将螺钿梳狠狠刺向镜面。

铜镜裂成蛛网的刹那，九条雪的木屐声踏碎暮色。

“谢小姐的眉眼，倒是像极了我一位故人。”瀛洲女商抚着新换的鲛珠项链，珠心封着的指骨正渗出黑水，“佐藤家虽败了，瀛洲可不止一家姓佐藤。”

谢明萱攥紧梳子，齿尖刺破掌心：“你们到底要什么？”

“要谢家百年气运，要九鼎归墟之火。”九条雪突然掐住她下巴，“更要你三哥背上那只浴火凤凰——那本该是瀛洲皇族的印记。”

窗外忽起喧嚣。谢明萱趁机将胭脂盒砸向烛台，火舌窜上嫁衣的瞬间，九鼎纹路在火光中游成海图。她撞开窗棂跃入荷塘，淤泥没顶时，恍惚听见谢无咎当年在祠堂的低语：“谢家的女儿，命里都带着三分火气。”

子夜的地窖渗着咸腥气。青铜鼎阵中央的双头凤喙间，悬着颗鸽卵大的鲛珠。谢无咎将六福按在鼎耳旁，菌丝已爬满胖厨子半张脸：“福叔可知，腐骨草最爱吃贪心人的脑髓？”

六福□□湿透，鼎耳从褡裢滑入血泊：“三少爷饶命！那夜在黑水崖，我瞧见……瞧见二老爷的魂在船头晃！”

陆昭华用短弩挑起鼎耳，火光中浮现谢蕴扭曲的脸——正是工部密档里通敌画押的画像。谢无咎忽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鼎身铭文上，竟融出“归墟”二字。

“归墟之火焚尽八荒，原是这个意思。”他指尖抚过凤凰刺青，“陆大人不妨猜猜，当年胤太祖如何用九鼎镇住东海龙脉？”

暗处突然射来冷箭。六福暴起扑向谢无咎，菌丝缠住的躯体炸成血雾。陆昭华旋身甩出披风，兜住的箭头上绑着谢明萱的染血帕子，帕角绣着佐藤家的家纹。

“好一招借刀杀人。”谢无咎抹去脸上血污，“我那二妹倒是长进了。”

潞河港的晨雾里，谢明萱蜷在渔船舱底发抖。腐骨草汁混着蚌血涂满全身，掩住了九鼎纹的气息。她数着更漏声，忽听头顶传来熟悉的咳嗽。

“阿萱可知，你娘为何非要把你嫁去瀛洲？”

谢无咎掀开舱板，天光刺得谢明萱睁不开眼。他后背的凤凰刺青浸着血，羽翼处新添了道箭伤：“因你生辰那日，冯氏在祠堂焚的香里掺了北狄巫蛊——她要借你的命，换谢明诚重生。”

谢明萱喉间泛起腥甜。她想起及笄那夜，冯氏逼她饮下符水时说“替你兄长祈福”，原来这福要拿她的魂魄来抵。浪头忽地拔高，船舷处传来九条雪的轻笑：“谢公子这故事讲得妙，可惜漏了最关键处。”

朱红袴角掠过谢明萱的视野，鲛珠坠子晃出潞河港的全貌——黑水崖往东五十里，正是谢无咎生母的埋骨处。海底隐约有青铜鼎阵在发光，与谢府地窖的九鼎遥相呼应。

“归墟之眼将开，谢公子是选谢家，还是选天下？”

九条雪的金扇劈开浪涛，露出海底旋涡中的巨大鼎影。谢无咎突然将谢明萱推下船舷，自己迎着旋涡跃去：“告诉陆昭华，我要借工部的雷火弹一用！”

惊蛰的雷炸响时，陆昭华正率羽林卫查封谢府。冯氏抱着谢明诚的牌位嘶吼，翡翠护甲刮下的金漆里露出潞河港的走私账目。春杏缩在祠堂角落发抖，腕间东珠突然炸裂，珠心滚出谢蕴与佐藤家的血契。

黑水崖方向腾起通天火柱，凤凰清啼声响彻云霄。九十九艘幽灵船浮出旋涡，甲板上立着胤朝水师的腐尸。谢无咎立在最大那艘的桅杆上，后背刺青已燃成金红色，手中镇海戟所指处，青铜鼎阵正将黑水炼成琉璃。

“疯子！你要把九鼎熔作归墟之眼！”九条雪的木屐陷入甲板，“瀛洲皇族百年布局……”

“便由我终结。”谢无咎咳着血笑出声。雷火弹坠入旋涡的刹那，他想起七岁那年生母的遗言：“阿咎，你要替天下人烧出一条生路。”

海天尽赤，万顷波涛凝成火琉璃。陆昭华望着手中半融的密函，突然读懂谢无咎最后的唇语——潞河港舆图上的朱砂标记，原是谢家祠堂的经纬。

更鼓声里，谢明萱抱着从海底捞出的青铜鼎耳，在潞河畔点燃了嫁衣。火光中浮出谢无咎苍白的笑靥，还有句飘散在风里的嘱托：“阿萱，该你执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