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一路有你 第76章 第七十三章、闭门消灾

弘德大殿里，朱祐樘重回御席，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

木卡姆组曲结束后，领唱和领舞的吐鲁番胡姬依次走到高台底下，向皇帝敬酒拜年。

满殿目光的聚焦下，朱祐樘与二位绝代佳人对饮，并命萧敬赠予她们血玉如意、珍珠纱袍等大内珍藏。

齐浪尔趁此良机，提出吐鲁番愿向大明进献歌姬舞女一事，朱祐樘亦爽快应允，当即下诏由内务局甄选十二名歌姬舞女入仕乐工局，其余使团人员各赐银一百两，次日安排离京事宜。

上至太皇太后，下至内外朝百僚，对于皇帝归座后一反常态的殷勤作为，无不感到匪夷所思，又见皇后的席位上空空如也，不禁浮想联翩。

未时，宴会将近尾声，皇后始终没有再露面，皇帝也不曾提及过她。

然而，宫中向来无秘密可言。

辰时水烟桥上的惊魂一刻，经宫人们私下口耳相传，如湖面层叠的涟漪一般，在皇城里渐渐传开。到了黄昏时分，帝后失和的消息，禁宫内外已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酉时三刻，王琼率宫正司一众司正、典正及侍卫们抵达坤宁宫景和门。

景和门由内而外上了锁，隐隐约约听得里头有呜咽声。王琼思量再三，没有直接上前叩门，而是带着手下绕到了北面的坤宁门。岂料坤宁门亦被从里下了钥，无奈之下，她又领着他们拐到了西面的隆福门。

这回赶巧了，隆福门倒是大大方方地向外敞开着，可一直等她们走到门口才发现，这儿早已被坤宁宫自家的宫人们给围得水泄不通。

王琼打量着面前这几十号人，大都是司职内廷多年的老面孔。他们当中有生火炊事、端茶迎客的内侍，有洒扫浣衣、伺候梳洗的宫女，有金库记账、整修古籍的女官，更有值夜巡逻、保卫治安的侍卫。

但见这帮人三五成群，或坐在门槛上望天，或背靠红墙垂泪，或伏地呜咽不止。

“王大人，太阳就快落山了，”身后的陈司正提醒了一句，“陛下明旨‘日落之前’，我们这会儿是不是该进去了？”

王琼犹豫些许，终是点头同意，“行，让他们开道吧。”

“卑职遵命。”陈司正朝后头挥了挥手，立刻上来了四个身材魁梧的侍卫。

他们蛮横地冲到隆福门下，开始一个劲儿地赶人，先是连唬带喝地吓走了三个坐在门槛上的内侍，紧接着又预备把旁边一扶着红墙，正痛哭不止的宫女给架了走。

说时迟那时快，胖侍卫的手刚搭到宫女的肩，那宫女回身对着他便是一记凌厉的巴掌，并着口中狠狠骂道：“混账东西，坤宁宫地界儿，轮得着你们放肆么！”

那胖侍卫当众吃了掌掴，又被辱骂一番，哪里肯服气，正要攥拳打回去，却被那宫女附近的六名坤宁宫侍卫一拥而上，瞬时摁倒在地。

带头的侍卫长叶笙一边按着那胖子的头，一边轻蔑讥讽道：“小子，刚进大内的吧，连娘娘身边的乐新姑娘你都敢打，是不是嫌命太长了？赶上弟兄几个今儿心情差，正好，你小子送上门来给咱练练手！”

不等那胖子求饶，六名坤宁宫侍卫便开始了无情的报复，他们发泄似地对那胖子拳打脚踢，空气里顿时弥漫起一股残忍血腥的味道。

王琼连连喝止，可这儿根本没有谁愿意听她的。陈司正看在眼里，赶紧招呼队伍里剩余的四个侍卫，让他们上前帮忙。另一边，坤宁宫的宫人们见那胖子有了外援，连忙喊话前院召来更多的自家侍卫出来相帮。

隆福门下，场面一度失控。

十二名坤宁宫侍卫与八名宫正司侍卫大打出手，而坤宁宫的一众内侍、宫女、女官则在旁边加油助阵，为自家弟兄连连叫好。

王琼为避免局势更混乱，下令宫正司其余人原地待命。正一筹莫展之际，突然瞧见人群自发地朝两边分开，又挨个跪下叩首，不禁往前几步，欲探看个究竟。

与她预料的一样，来人头戴黑纱尖棕帽，身穿红织金云龙海水纹襕裙，正是皇后本尊。

“都疯了不成？在干什么呢！”

星梦远远瞧着宫门口打得如火如荼的一片，大喝一声，两边侍卫无不立马停手，纷纷跪地行礼。

王琼亦在隆福门外叩拜，“微臣恭请皇后娘娘金安。”

“都起来吧，”星梦跨过门槛，见乐新眼睛哭得红红的，上前抱了抱她，“银子你分给大家了么，为何全挤在这儿不走？”

乐新强忍着鼻中的酸楚，“二小姐，按您的吩咐，咱们已把西暖阁的金库搬空了八成。可大伙儿谁也不肯要您的钱，谁也不愿意离开坤宁宫，都说出了这道隆福门，不知还能再去哪儿……”

“什么还能去哪儿？”星梦微微皱眉，环顾身后的一众自家宫人，故作严肃道，“莫非我方才讲得还不够清楚么？坤宁宫如今不需要你们，也供不起你们了！想继续留在皇城的，即刻回内务局接受派差，想提前出宫的，速来找我写条子。如此简单明了之事，还有谁没听懂！”

在场的宫人们听了皇后这番绝情之语，只当是没听到一般，皆低头立在原地，不时有人隐隐而泣。

眼瞅着大伙儿既不表示愿意，也不明确拒绝，浑然鸦雀无声。在这压抑的沉寂中，陆寅与贺九可谓憋了许久，此时终是再也忍不住，鼓足勇气一齐出列，向皇后叩首陈情。

“娘娘，请恕奴才们直言，奴才们不怕丢性命，就怕跟错了主子。您待奴才们向来宽厚，奴才们也只有跟着您心里才会踏实。俗话说，一仆不侍二主，既然您可以留下师父、乐新姑娘、苫烟姑娘，为何就不能留下奴才们呢？”

星梦回头瞪着他俩，没好气地反问道：“是我让你们打群架了？还是我让你们聚众起哄了？试问把你们留下，我这个中宫之位还能安稳几日啊？”

陆寅和贺九被她质问得哑口无言，只得伏地叩头，再不敢作声。

“你们都听好了，”星梦步到王琼身旁，理了理青线罗玉带上的珠子，抬头瞧着隆福门上蓝底金字的匾额，极力克制心中的难过，“乐新刚分下来的银子，你们每人可得二百两，揣上这最后一笔进项，立马给我从这儿出去。半炷香之内，谁要还赖着不走，就别怪我不给他体面了。”

“娘娘且慢，”王琼上前一步，朝她福了福身，“微臣奉陛下口谕，要调查今晨在西苑北海，于水烟桥头放肆尖叫，致使郑女官失足落水的那位宫人。”

星梦心头骤然一紧，面上的笑容略显尴尬，“那王大人可查到是谁干的了？”

“微臣愚钝，此案头绪杂乱，至今未查到什么线索，可是……”王琼说到这儿，从陈司正那儿捧过一纸黄卷，小心翼翼地递到皇后手边，“娘娘您有所不知，陛下回乾清宫后又下了新旨，命微臣最迟于今日日落前，将您宫里的女官、宫女悉数押赴宫正司，逐一审问清楚。”

星梦正欲接过那纸黄卷，忽闻“下了新旨”、“悉数押赴”、“逐一审问”等字眼，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耳鸣阵阵不断，一阵短暂的眩晕过后，幸得王琼及时搀扶，这才得以支撑住身子。

“娘娘，您千万要保重凤体啊，”王琼一边扶着她，一边附在她耳畔轻语，“微臣亦不想局势至此，之所以迟迟未曾登门，无非是盼着陛下几时消了火，便能回心转意，可谁知……唉”

“王大人，你已尽力，我明白的，”星梦轻拍她的手，聊表安慰之际，复又长叹一声，“说到底，一切都是冲我来的，与底下人又有何干呢。我本想着，早点分钱放他们自在解脱，可眼下看来，还是迟了一步。”

王琼作揖道：“娘娘切勿太过自责，您素来宽厚御下，宫人每每犯错，您总是不计亲疏，为之求轻发落，后宫上下无不对您心存感激。微臣别的不敢保证，但就您宫中的所有女眷在鄙司不会多受半点委屈，这一点您大可放心。”

星梦欣慰颔首，抚着她的肩头，“那一切就拜托了。”

她说罢，深深吸了口气，终将那纸黄卷展开，端详着上面丹色的御批寥寥数列，确是他的亲笔无疑，这清逸圆润的沈字，她再熟悉不过了。

依稀记得，上一回见他写沈字，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