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一路有你 第75章 第七十二章、水烟桥头

话说早些时候，弘德大殿里，上下一片祥和安泰。

朱祐樘与萧敬私语时，星梦已然觉出他神情不太妙，遂吩咐李广悄悄在后跟着，自己依旧陪着太皇太后、皇太后欣赏使团精彩绝伦的歌舞幻术。

半刻之后，李广跑回来，向她禀告了水烟桥上发生的事端。星梦听了半信半疑，出于谨慎，还是同太皇太后、皇太后打了招呼，与李广、乐新、苫烟一道抽身离席。

弘德大殿后门的临水岸边，星梦远眺斜对面桥上的情形——朱祐樘正与一站在阑干外侧的白衣姑娘说着话，两人之间并无多少规矩礼节，似乎很熟络的样子。

不多时，朱祐樘解下自己的墨狐皮大氅，让那姑娘穿上御寒，又小心地往她这儿靠近了数步，姑娘假装没有注意，默默披上大氅，转过身去……

“不瞒陛下，微臣在母国时，曾有一门当户对、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可主上殿下因为忌惮豪族势力，生生将我们拆开，而后又设局害死了他……”郑绿梳忆及伤心处，泪水真地流了下来。

与皇帝讲真话，这是她深思熟虑过的。毕竟在阅人无数的九五之尊面前，诚实乃玩弄一切之根本，包括她近来日思夜想、苦苦追寻的阴谋与梦，罪孽与爱。

“即便是死，也要讲个先来后到，你死在李燮前头算什么？”朱祐樘见她身子挂在外面，只单手勾着阑干，处境甚是危险，遂小步跟上去，伸手到她面前，“你的苦衷朕都听明白了，无非是要李燮给你的心上人偿命，现在马上下来，朕便帮你。”

郑绿梳蓦然回首，看到的是皇帝十分肯定的眼神，心里莫名地感到踏实许多。

她凝视着他手上的白玉扳指，颤微微地将自己未曾拭泪的另一只手靠了过去，冰凉的无名指在触碰他掌心的一刹那，温暖的感觉流遍全身。

朱祐樘抓住她冻僵的手，朝她颔首，示意她放心地跨过阑干回来。

郑绿梳点点头，卷起裙摆正要抬腿，说来也巧，桥头不知怎么的，突然响起好一阵刺耳的女子尖叫声，吓得她脚底打滑，整个人一下子失去了平衡。

“啊！”

只听得“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幸而她未砸在浮冰上，还有求生的机会，出于本能，她不停地扑腾拍打着水面，声嘶力竭地叫喊：“救命——救救我——”

或许是霎那间用力不够的缘故，朱祐樘没能抓牢郑绿梳的手，眼睁睁瞅着她落水的同时，朝候在桥头桥尾的御前侍卫们下了命令，“快救人！快！”

话音刚落，但见五名侍卫纵身一跃，先后跳入太液池中，另五名侍卫则候在后面的摇橹船上接应着，已然备好了绳子、衣物、热水等一应救生急需品。

西堤之上，围观的宫人们越来越多，大都是得了消息从附近赶来的。大伙儿一边瞧热闹一边议论，七嘴八舌，熙熙攘攘……

在这一片混乱中，星梦屏退随行的三人，独自登上了水烟桥。

就像观摩一出光怪陆离的闹剧似的，她瞧着郑绿梳在冰湖中拼命挣扎；瞧着御前侍卫们争相下水救她；瞧着宫人们犹如逛灯会一般盯着桥上桥下各种动静；瞧着自己的丈夫在桥上监督整个救人过程，时而心弦紧崩，时而火急火燎。

“梦儿，快回大殿去，朕一会儿就来。”朱祐樘远远地向她挥挥手，继续盯着下面的救人情形。

星梦执著地走到他身旁，同他一块儿往下看。只见两名御前侍卫首先游到郑绿梳那儿，把这已然再无力气挣扎的可怜姑娘抬离水面，后边的几个人连同摇橹船相继靠了上去，大家齐心协力，配合无间，终是将她成功抬上了船。

奈何郑绿梳吃水太多，侍卫们解开她身上的大氅，几经按压腹部，依然人事不省。

朱祐樘看得不胜揪心，竟欲亲自下桥去救，被星梦给拦了住。

他起先无心理她，然而走左边她给挡左边，走右边她给挡右边，到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梦儿，你究竟想干什么？”

星梦福了福身，一本正经与他进言道：“吐鲁番使团的神兽展示一会儿就要开始了，臣妾是来请陛下回去主持大局的，太皇太后、皇太后、诸位太妃、皇弟、长公主，还有内廷十二监和六局一司、外朝内阁六部的官员们，大家都等着您呢，这里的事情，您放心交给臣妾就好。”

朱祐樘揉了揉太阳穴，不耐烦地解释了句，“吐鲁番首领阿麻黑自作聪明，朕就是要晾晾他遣来的这帮人。神兽展示的事情，皇后自己看着办就行，有什么喜欢的就留在百兽园，剩下的让他们拿回去。”

他说完，寻了个反方向抬脚便走，星梦瞅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不由凉了大半截。

与这宫中绝大多数的人一样，对于郑绿梳的容貌与孝穆纪太后相像一事，她并不知情。

因此，她实在想不明白他究竟吃错了什么药，怎会如此在意郑氏的死活，在意的竟连皇亲国戚、内外群臣，乃至于国家大事都无暇分心了。

“陛下，臣妾可以用性命向您担保，郑女官不会有事的！”星梦在后面喊了一句。

“行了你别闹，这么多人看着呢，快回去。”朱祐樘无奈地转过来，给她指了指北堤弘德大殿的方向，转身又继续下桥。

星梦见他一意孤行，遂提着翟衣华裙飞快奔上去，在石阶上再度拦住了他。

常言道，凡事皆须三思而后行。可在当时的情境下，极度的醋意、偏见，加之沟通不畅引发的种种困惑，教她最终未能战胜自己，脱口而出了胡话：

“陛下，一个非我族类的末品女官，只因通晓几句汉文，便企图谋求恩宠，日日钻研那些个歪门邪道。今日学了守株待兔、剑走偏锋，明日便要学以命相搏、骗取同情。您还看不明白么，就凭她这份别有用心，他日即使飞上枝头，也终究逃不了暴毙而亡的……”

这一番连珠炮还没道完，她便发现自己说错话了，可出口之言如同覆水难收，再想弥补，已然是徒劳无用了。

想那“非我族类”、“末品女官”、“通晓汉文”，虽明面上指的是郑绿梳，可转念一琢磨，当年孝穆纪太后初入宫时，也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瑶族小姑娘，日日待在咸福宫里干着她的杂碎零活，和现在的郑氏身份地位一般无二。

至于“守株待兔”、“以命相搏”、“暴毙而亡”，更是犯了皇帝的忌讳。这些话可以形容郑绿梳的所作所为，又如何不能套用在孝穆纪太后身上？

想当年太后之所以能得蒙圣宠，始于她在内藏当差时，邂逅了前来点查自己私房钱的先帝。先帝见其回答机警得体，又生得姿色俊俏，便加以临幸，而她亦因此一朝有孕。

至于借厉芍月之口到万贵妃那儿，推说自己是得了肚胀的毛病，再搬去安乐堂偷偷产下皇子，那都是后话了。

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对于朱祐樘来讲，星梦提到的“守株待兔”，何尝不是在讽刺母亲早年与父皇浪漫的偶遇。而不顾性命安危在冷宫生下他，更是应了那句“以命相搏”。

成化十一年，父子好不容易得以相认，母亲又为保全他的性命和前程，甘愿一死，这样无私的母爱却成了她口中“终究逃不了暴毙而亡”的下场……

“皇后！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与星梦预料的一样，朱祐樘听出话外之音，脸色骤变，瞠目瞪她。

星梦自知失语，但还是极力稳住心神，硬着头皮给顶了回去，“那陛下又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话无疑是火上浇油，朱祐樘瞪着她的同时，口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生冷，“朕在救人，皇后以为呢？还是皇后觉得，接受番邦小国的献媚远比挽回一个人的性命更要紧？”

“臣妾绝无此意！”星梦尝试着避开他的目光，“臣妾的本意是，既有宫人意外落水，臣妾定会妥善”

“不必，”朱祐樘打断她的辩解，朝候在桥尾的萧敬做了个手势，待人跑到近前，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郑氏醒了么？”

“回陛下，郑女官醒是醒了，就是身子有些冻伤。不过您放心，奴才已派人去太医院请当值的秦副院判了。”

朱祐樘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复又回头瞥向星梦，“皇后多日劳心劳力，现在累了，你且送她回坤宁宫，不许任何人前去叨扰，让她好好休息。”

星梦有点懵，在她的记忆里，他从未如此冷心冷情地待过自己。

正想把方才发生的事端理顺些，却又听得他嘱咐萧敬，“朕先回弘德大殿了，这儿诸事就交予你。即刻送郑氏去乾清宫西暖阁医治，宣秦古居入视；再诏令内务局，御前侍卫凡救人者，皆官升一级；还有告诉王琼，日落之前，务比把刚才在桥头尖叫的疯丫头给朕揪出来!”

他语速甚急地道完这些，旋即风风火火地下桥而去。

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星梦的脑海里一度空白。

比起刺骨的北风，她更觉得寒意是从内向外，无休无止地一遍遍凌虐自己，她感到心口剧痛，灵魂被慢慢撕开，那种滋味实是自知而不能言。

水烟桥两岸，宫人们看白戏看得不胜起劲。

郑氏欲投北海，皇帝亲临开解；郑氏意外落水，皇帝欲亲自救；皇后横加阻挠，帝后争执不睦——今日他们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一切，都是那么惊险刺激，教人心有余悸的同时，亦倍感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