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焰。”
当从这个紫色怪物的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时,陈焰觉得自己被人死死扼出了咽喉,若不是被强制拖拽,他恐怕已经因为缺氧跌在地上。
他不知道它是如何知晓他的名字。这事情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
在这短短几天的时间内,已经发生了太多让他无法理解的事情。他感受到无力,无力又滋生出愤怒,但这种愤怒在这样的环境下除了影响判断,再没有更多作用。
陈焰强迫自己冷静。他昂着头,注视着面前这团类似粘液的紫色生物。
冷静、冷静、冷静。
只有冷静才能保命。越是无法预料结果,他越要冷静。他在心底一次又一次重复这个词语,作用却微乎其微。
陈焰努力控制自己的思绪,强迫自己观察面前这团紫色粘液。
它停在距离他二三米的位置,没有再向前一步的打算。
陈焰不知道泽是如何视物的,也不知道它是否能够捕获他的声音。
他的直觉,一种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脑海里的感觉,正在清晰地向他传递疑惑。
他努力劝说自己,泽没有袭击他,这就是一种友好的表达。从坠海的那一次开始,它就在不停地尝试和他沟通,它是希望能和他沟通的。只要沟通就能够解决问题。可另一件事也摆在眼前,之前的坠海和险些坠海,都有它的参与。
陈焰。与之前的字母不同,这一次他清晰地听到它的声音,这个名字是他听到的不是想到的。
它的发音很怪。陈焰能够判断面前这个生物的发音方式绝不是通过震动声带。比起说,它更像是喷出了两个字。
回忆那发音古怪的中文词汇,陈焰意识到,它并不是在喊他。
焰与言。绝大多数的非中文母语使用者很难区分这两字的音调,联合话抹除的不同语言语调的差别更加重了这种情况。
人类都难以分辨的细小区别,更何况一只无法分辨具体物种的异形生物?
它笨拙的语言系统根本无法支持它完成细致的音调划分。
模仿。它学习的方式也是模仿。和人一样。
泽似乎也在观察他,它缠绕在他身上的触须绷紧。
陈焰强迫自己不去在意贴合在手腕处粘稠湿润的感觉,他盯着泽,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去颤抖。
“你想做什么?”
陈焰知道它听不懂他的话。可他必须说些什么,否则他一定会在这种窒息氛围中溺毙。比起获得答案,现阶段他想活着。
他不是科学家,先前学习过程中产生的那点好奇根本不足以支撑他继续探索。
它企图将他拽入海中是事实。两次,都是它想要杀了他。
它何有打算?
泽的触须颤动一下,比起它庞大的身躯来说,这点颤抖细微到可以忽略不计。
他和怪物以一种诡异的和谐共处在深海下的空间。在被雇佣兵带离F区的时候陈焰怎么也无法设想他这一次任务是如此的意外。
泽的颤抖突然剧烈起来,缠绕在他手腕上的触须爆发出无法抗衡的力量,拽着陈焰靠近紫色的声音。
陈焰惊觉,不是它想要他靠近,而是触须缩短了。
他来不及思考更多,触电一样的疼痛笼罩下来。
大量的字母涌入陈焰的大脑,以一种规律排列组成成话语。
又快又密,在他的意识层组合成密不透风的网。
它有很多话想要说,但好像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传递给他。
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剧痛袭击,陈焰的意识出现短暂的恍惚。
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一种焦急又苦恼的情绪逐渐在他的意识中诞生,除此之外,他还感受到痛苦,清晰地痛苦。
这种痛苦的来源不是他的躯体,而是泽的灵魂。它正在承受苦难,他无法理解的苦痛。
“快!”
“抓住她!”
科研组的金属门不知在什么时候重新打开,高昂的尖啸是迫使陈焰恢复意识。
缠绕在他手腕处的触须迅速回收。泽慌乱地想要离开,但它的身体却像是漏气的气球一样迅速干瘪下去,就在其即将触碰到玻璃的刹那,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变成一团深紫色的胶状物质,软趴趴地跌在地上,一动不动。
“博士。”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陈焰的视线依然停留在紫色的胶状物质上。
“博士,您没事吧?”
陈焰木木地回头,亚裔的面孔出现在他身后。
科研组里的两个亚裔,一个是陈言,另一个是二助宁至,陈焰一眼辨认出这个他的科研组成员。
他摇摇头,回答说:“没事。”
实验组内部使用语言是联合话。这对陈焰来说是个喜忧参半的消息。
一方面他不会因为自己蹩脚的英语提前暴露,但同时也失去了一个锻炼口语的绝佳机会。
研究员宁至怀疑地说:“您看起来不太好。”
陈焰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站起,他摇摇头,重复一次刚才的回答:“我没事。”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因为见到泽后太过慌乱,总是依靠回忆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强迫自己忽视掉异种生物带来的震撼。
在他的记忆里,另一次记忆深刻的逃避发生在第一次枪决一个普通的地表人后。
即使上级再三强调,他们是奉命杀死人类的叛徒,可他心底很清楚,他杀死的是一个人,一个和他一样的有血有肉的人。他没法反抗命令,只能和小丑一样自欺欺人。
他仍然记得子弹进入颅骨瞬间发生的事情,记得骨头碎屑和固液混合物迸裂瞬间的多姿多彩。
为了追求血腥又残暴的效果,清道夫们总是喜欢用最具有视觉冲突的方式处决上级命令里的叛徒。陈焰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心理。那时候,他想要融入群体,就必须和他们一样,保持着一种对于变态的执着追求。
他还记得,那时候他脑海里浮现的画面是含辞在油炉上炼猪油的画面。
他总用无关紧要的东西逃避苦痛。
猪肉对于他们来说是珍贵的奢侈品。每一次含辞总是小心翼翼地将板油放进油锅,用小火煸制,仍由那种带着些许腥味的油腻味道充斥在狭窄房间中的每一个角落。聚集、消散,那是小时候他唯一感到喜悦的时刻。
当这短暂的时间流逝,他总是和陈言并肩坐在长椅上,有着属于他们各自的一份美味佳肴。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陈焰记得,当微微泛黄的猪油被放置在雪白的米饭上时,米饭的热气会重新融合凝固的猪油,油脂会一点点渗透进入米饭,使得每一颗米粒都泛着诱人的光泽。
就像是现在的泽一样。
一群穿着白色防护服的科研人员冲上来,用特殊的容器收纳深紫色的胶块,他们的动作很小心,就像是过去,他和陈言小心翼翼地用勺子拨开那一小块猪油一样。
他生出一种不忍心。
陈焰偏过头,他很清楚的知道,他在逃避。
和逃避杀人一样,逃避面对泽被捕获的瞬间。
它本是自由的,却因为他的愚蠢跌入陷阱。
宁至往前走,指挥着这场狩猎的收尾。
“小心点,她的体内辐射足以致命。”宁至提醒科研人员,“把她放到一号培养仓去。”
陈焰静静注视着他们的动作。
他被当成了诱饵。他以为这是他的机会。
陈焰谈不上意外。若是顺利完成才叫古怪。
他只觉得自己愚蠢,又蠢又浅薄。
无可救药的蠢货企图伪装天才,能够想出这个计划的人也是个白痴。
陈焰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目光看向他们将泽收拢起来,他这个白痴甚至无法解释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泽和他都中了陷阱,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处境。
宁至嘱咐几句,转向陈言,见他依然站在原地,脸上的兴奋收敛几分。
他重新回到陈焰身边:“博士,我听说您要回来,觉得她一定会尝试联系您,自作主张安排了这一切。”
他笑着说:“没想到真是这样。居然真的成功了。您刚刚见到的就是胶质体的最终完成品。这已经是我们第二次使用它捕获X900类生物了。”胶质体是他的创新,也是由他独自完成的。
他说:“让人意外,我们第一次知道,原来X900能够在陆地上逗留二十分钟以上。”
陈焰上下打量他,他声音里炫耀的味道十分明显。
真意外。他甚至不知道该做出什么举动,才能符合陈言对这个情况的反应。
他压下声音:“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她是属于两栖动物。”不自觉的,他跟随着宁至使用了她这个代词。这是他第一次察觉,原来异种也是有性别之分的。
宁至一惊,沉浸在捕获实验品的喜悦让他忘记他为了完成这次捕获利用了级别更高的陈言。
异种研究所和陆地上的机构有很多不同,但这个世界通用的等级在这类依然是铁律。
宁至不确定他会不会因为这事情生气,连忙搬出更高层的存在:“博士,您休假的这段时间上级通过了审核,X900研究项目可以继续下去。捕获X900样本,是我们的首要任务。”
陈焰将他话一一记下。
“恭喜你。”他说,“很成功。”
他的话听不出半分喜悦。
宁至警觉起来,陈言一向看重X系列的实验。一直以来,这也是X1组最重要的科研任务。可再一次捕获X90021,他却没有表现出一点欣喜。
在他休假的半年时间里,研究所里发生很多事情,不只是人事变动,就连实验内容本身的侧重方向都有所改变。
因为成功捕获了**的X900系列生物,整个项目有了突破性进展。
这些陈言都不知道。他要是因为辐射病而死,整个组的研究将落在他身上,可他居然没事。
宁至犹豫不决,压下心中一瞬的想法。他不知道陈言的不悦来自什么地方,他不确定他是因为他的反客为主,还是这场行动的擅作主张。
他和陈言的的关系远不如伦琴。那个天真的小子总是更讨陈言喜欢。幸好,他也得病了。
陈焰转身:“说说吧。”
他尽可能减少自己开口的频率,说话的单词也尽量简短。
突然的变故破坏了他独自踩点的计划,他只能通过其他方式了解实验组。
“给我讲讲这半年你们的成果。”他回忆宁至刚才的话,“现在看起来,你取得了不少成果。”
提起这个,先前的担心一扫而散。陈言还是更在乎实验而非实验之外的其他东西。
宁至露出笑容。这半年来,他把每一分钟都投入了这个项目,结果是令人兴奋的。
“是的。博士。在您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对于X900生物有了更进一步的认知。”
“等等。”陈焰打断他,他的视线在清洁公共区的人群扫视一圈,补充:“去办公室。”
宁至看了他一眼,注意到陈焰视线的落点后,顺从地点点头。在实验区不同等级的研究员能够获得的权限等级是不同的。尤其是最新的研究方向和内容,除了几个高级研究员,其他人暂时还没有权限知晓。
这不是因为自私,而是出于安全考虑。上面的人这么说。
X900系列的异种生物是研究所近些年来所遇到的最危险的生物,已经有几个核心研究员在岗位上永远消失了。
若是要这些低等级的研究员知道这件事,恐怕就不会有人再自愿晋升。
陈焰提出私下交谈的想法很简单。他只知道办公区的大致方向。在跟随宁至前往办公区的过程中,他仔细地将脑海里的平面图和实际情况对应起来。
随着时间流逝,地下研究所的工作人员逐渐到岗,昏沉被明亮驱散,耳边逐渐有了声响。
陈焰的心跳声被隐藏在这些杂碎的声音下,但慌乱与不安却没有分毫减少。
他不敢去回忆泽被捕获的瞬间。但这幅画面总是浮现在他脑海里。
她伏地上,分明是一团紫色的胶质物体,却给人一种被年轻女人注视的感觉。
她的眼神似乎带着哀怨,责怪他引诱她进入这陷阱。
妈的。陈焰暗骂一声。那东西分明就像是一滩紫色的鼻涕!算是知道她能够使用人类的语言,有着高等智慧,也不意味着要将她和人类女人混淆。
去他妈的她。是它。是它。
但思绪根本不受控制,他却是想要纠正这种认知,却是陷入漩涡。
就好像她真的有情绪,真的想要告诉他些什么。
那种触电般的感觉再一次流经身体,一连串的字母浮现在脑海里。
是泽在打算逃离之前塞进他脑海里的东西。
和之前一样,是文字,是她想要说的东西。
他一个词都不认识。陈焰感觉到恼火,他可真是蠢钝如猪。
“欢迎您,陈言博士。”
机械的电子音在他耳边炸开,陈焰一动不动。
“博士?”宁至的声音唤回了陈焰的意识。
他猛地从自我的世界中抽离,偏过头,视线落在宁至身上。
居然在这种环境中走神,他真的越来越不专业了。陈焰看着开启的金属门,方才感觉到的电流感应该是在识别身份。
“您怎么了?身体不适?”宁至回想起刚才陈焰与实验品的接触。
他们都知道,海水中的生物现在是**辐射携带者,而X900系列更是一个比一个危险。
“您要不要上去休息一下?”医生不能进入海面以下,这是规定。
陈焰摇摇头。
“辐射病犯了。”陈焰说,“没什么事。”
迈入办公室,他一眼就看到角落放置抗辐射药剂的冷藏柜。
研究所这地方到处都备有抗辐射药。甚至不需要按需分配,而是摆放在随手可得地方。
他靠近冷藏柜。陈焰看到了一种异于寻常的红色玻璃瓶。
特效辐射药。比起常见的绿瓶,这种红色瓶装的药剂效果强上数倍。这里居然还有这种东西。简直要命。
陈焰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一瓶绿色药剂,他垂着眼睛默默核对成分表。
“你说吧。我离开的这段日子,你们的实验结果。”
宁至怀疑地看了他一眼,陈焰感觉冷汗随着背脊而下,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当,好在他没有继续追问。
辐射病是新世界人类最常年的病症,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受到影响,陈言的辐射病严重到不得不休假治疗,这事情异种研究所的人都很清楚。
宁至首先向陈焰介绍的就是刚才那场临时起意的捕获行动。
宁至在昨晚听说了陈焰抵达无名岛屿的事情后,曾第一时间联系到补给船的船长卢西恩·麦克唐纳。
“船长说您其他自杀。”宁至说,“这显然是他的错误判断。”
陈焰拧开药瓶。
上岛之后他遇到的人没有一个认为他企图自杀。
宁至继续说:“我向他详细了解了情况,根据麦克唐纳船长的描述,您当时是半身探出船体,我更偏向于您发现了X90021的痕迹。”
X90021。这是泽的编码。
陈焰从宁至的话语中有所判断,泽并非是单独的个体,她的族群被称呼为X900。但让人意外的是,陈言留下的文件中,对于其他的X900个体只字未提。
X90021、深海新娘、泽。她甚至有着专属于自己的名字。
“博士,自从上一次让X90021次逃走后,她对您表现出的兴趣实在让人费解。”
陈焰扯扯嘴角。那东西甚至能够认出他不是陈言。
“我不确定是不是辐射病发病的幻觉。”陈焰知道他得说两句,否则很难应付过去,“现在看来,那确实是她。”
“我也是这样判断的。”宁至面上浮现得意,正是因为他的大胆判断,才有了这次机会。
“您比我想象中到的稍微早些。”宁至实话实说。
“睡不着。”陈焰回答。
辐射病的症状,头晕,恶心,脱发。失眠。他提前准备好了一些列的谎言。陈言的辐射病像是万能的借口。
“不过还是很顺利。”宁至说,“博士,您应该注意到X90021的反应了吧?”
“变成了胶体。”陈焰问,“这对她会不会有损伤?”
“变化只是暂时的。”宁至说,“这就是我们最近完成的项目,用于捕捉X900系列生物的特殊的化学药品。将它溶解在水中,通过渗透压进入到X900系列生物体内,能够使得迅速脱水,只要剂量控制合适,是不会伤害到他们的。”
脱水。陈焰想起泽最后的形态。她那庞大的身体脱水之后只占不到半立方米的大小。
和绝大多数的浮游生物一样,泽的身体含水量在90%以上。
“只要将其浸泡到海水中,大概四个小时能够恢复到正常态。”宁至说,“这是我们在另一只X900系列生物上获得的实验数据。”
陈焰点点头。他记得宁至说,还使用这种溶液捕获了另一只X900系列生物。
“这是X90027号实验体,我们在七号海域面下一百零七米处捕获的一只雄性X900。”
海域编码是异种研究所使用的一种特殊的对海洋的划分方式。新世界为了模糊具体定位,取消了经纬度的使用。陈焰在相关资料上浏览过海域的编码图,他记得七号海域偏向北极方位,按照旧世界对于海洋的划分方式,七号海域应该属于太平洋和北冰洋交汇处。具体位置较为模糊。
话题衍生到这里,宁至向陈焰展示了另一只实验品。他启动了投屏设备,幕布缓缓下降,幽蓝的光线被投射到屏幕上。
陈焰昂起头。幕布上,展现出一团火红的庞大生物。
与科恩教授曾向他介绍过的狮鬃水母相似,肉眼无法分辨它具体有多少根触须,它们纠缠在一起,在深海之中燃起烈火。
宁至切换照片,海水中的庞然大物陡然一变,成为了篮球大小的浅橘色胶体。
从图片上看,他的正常态比泽更加庞大更加华丽,可脱水之后留下的物质却远远少于泽。
宁至解释:“这是我们第一次实操捕获X900生物,溶液的使用出现了一些失误。”他又切换了几张图片,“在浸泡之后,027没能恢复到最初大小。”
陈焰眉头蹙起。
宁至连忙说:“博士,不用担心。实验室有021曾经的数据,我们更新了算法,用计算机模拟了不同浓度对于021的影响,这一次的剂量不会有问题。”
“去看看这个实验体。”陈焰指了一下屏幕,“没问题吧?”
“博士。”宁至一愣,不由叹息一声,露出惋惜的神情。
陈焰发现他神情反常:“怎么?”
“他自杀了,博士。”
自杀。陈焰一惊。
主动结束生命。在自然界的动物中,这可是非常罕见的现象。
求生是生物的本能。违背本能的行为往往有着必要的理由,在除人类之外的其他生物群体中,这里个必要理由常常是为了族群的延续。
这样的行为被称为——牺牲。
“自杀。”陈焰重复着这个词语。居然主动选择了死亡。
宁至的表情也很差。他记得得知消息的那个早晨,他晋升的希望被一个异种主动断绝了。
“博士。”宁至说,“监控留下了他自杀时的影像。”
陈焰示意他播放。如果坐在这里的是陈言,他一定很想知道异种为何自杀。
宁至打开视频。模糊的画面投射在幕布上。陈焰一眼就认出画面上的实验室就是刚才他所在的大厅。
泽闯入的那处空间两侧分布了几个高大的玻璃仓。画面上展示的就是其中之一。
画面很模糊,但陈焰还是能够看到培养仓内一团橘色的生物。就像是宁至说的一样,因为溶液剂量的原因,他无法恢复至巅峰时候,但团簇的触须依然将整个容器占据的满满当当。
陈焰很想知道,宁至他们是如何判断这个生物为异种的。以他的知识面眼前的生物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一只水母。
他不能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宁至退到一旁,与陈焰一起观看影像。
这个视频他看过几次,每次都觉得惋惜。
陈焰的视线定在屏幕正中,那团橙色的生物身上。监控摄像的时间角标上显示,此时正是凌晨临近2点,正常人类最疲倦的时候。
起初,画面上的生物一切正常。但随着时间逼近2点,他开始缓慢蠕动起来。
这种颤动是由内而外发生的。
他在做什么?陈焰蹙起眉头。他完全不能理解这种行为,只能安静地继续看下去。
比起泽,X00927的颜色更深,如同烈焰一样的的橘红,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这种橘色在他身体上展现的姿态更甚。
陈焰突然发觉,他不是在颤抖。摄像头的清晰度不足以捕捉具体的东动作。容器里的生物正在主动拆卸他的触须。
他每一次颤抖,就是一根触须的断裂。
他在主动一点一点剥离自己的生命。这个过程无疑是痛苦的,要完成这个过程,需要的不只是勇气,还有信念。
超乎想象。这东西怎么可能是狮鬃水母?他具有智慧,而拥有智慧的生物是如此与众不同。
就像是含辞。她在人群中始终是不同的,她与F区的劳工天然格格不入。
即使身上是裹着破烂的工装制服,被放置在四轮木头箱子里,她的眼睛也充满智慧。
智慧很信念收难以隐藏的。即使在模糊的画面里,在模糊的人群中,这种闪烁的东西总是分外耀眼。
而耀眼的东西,天生就是用来被摧毁的。
这是世界就是如此。
陈焰猛地站起来。
橙色的生物会自杀。
泽也一样。
“博士!”宁至吓了一跳,不知道陈焰为什么突然表现的异常激动。
“去看看那个实验体。”
“博士,他已经死了。”
“不是他,是另一个。”陈焰纠正他,“刚刚抓到的那个。”
泽。深海的新娘。直觉告诉陈焰,不,不只是直觉,这段时日里发生的一切都在向他传递着一个讯息。
泽要远比X90027更加聪明。她甚至掌握着属于人类的语言,甚至想要试图和人类交流。所以,她是陈言更在意的那一个。
陈焰判断。除了陈言之外,异种实验室里目前在岗的科研人员应该不知道泽掌握着语言。
伦琴?伦琴也许也知道。他最后传递的讯息是德语单词。
自由、希望和爱。
若不然,组织这一次诱捕的绝不是宁至。
陈焰扫过他胸口的名牌。
宁至,B级。
除了科研组组长,其他的研究员基本分布在这个等级。
他点头:“去确定一下她的状态。”
宁至皱着眉头,算时间021不会这么快恢复。
陈言。很反常。
不过涉及到X900系列,他的态度一直都很模糊。
宁至答应下来。
“我去确定一下。”
“我们一起去。”陈焰说。
离开办公室往实验室靠近,先前浮现在脑海中的文字越发清晰。
陈焰慢慢将其排序,一次次重复回忆着传递到他脑海里的话语。
泽被放置在编码为一的培养舱中。
随着被放入容器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它的形态恢复了些许,却还远远没有清晨时候的姿态。
陈焰一眼就看到容器中的泽。
它悬浮在水体中,一动不动,很安静。
她背对着他。头纱浮动在水体中。
陈焰不知道这种判断方式是否正确。他把清晨时候她面对自己的那边判断成为泽的正面,延长头纱的另一侧是背面。
而她此刻所面对的容器,是视频里容器。
X90027自杀时候所在的容器。
它是空的。陈焰不知道宁至等人如何处理了自杀的X90027,这一刻玻璃舱是空的。
他停在困着泽的容器前,注视着蓝紫色的生物。
他产生一种错觉,水体中的异种正在哀悼。
她在为同类哀悼。为他的逝去而悲伤。
这个世界,死人根本不值一提。
她在悲伤,为了牺牲的同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