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从这个角度看李宣宁,还是十二岁那年除夕夜,官家给三州的岁礼里边有套精致的雪莲托盏,她见了便爱不释手,不是说不能给她,只多逗弄了两句,她就动手要抢,还不许他面上不高兴,他就喊她一句“强盗行径”。
团圆的小脸猛地皱起,小娘子扑上来把他压在了雪地里,冰冷的触觉从背脊绕上来的同时,他脸上生受了两拳,直至她得意地拍拍手走了,他还生无可恋地躺在地上想,十岁的女郎哪有那么大的力气?
可她如今和小时候不一样了,明明年纪长了,手掌却变得柔软,精致小巧的下颌连着线条流畅优美的雪颈,看起来比幼时更加美好脆弱。如云团密的乌发轻垂一侧,拂过他光洁的手臂和脸颊,所触之处,痒意横生。
白皙修长的五指轻撑在他胸口,细嫩的指间微凉,酥酥麻麻的酸涩感穿透皮肤,沁进心口,随着血流飞速蔓延四肢百骸,他的心跳突然猛烈,激荡起伏。
她神情怔忪,呆愣在那不知想些什么。鲜艳的檀口微启,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
她的唇脂虽还是红色,但较方才在葛园又好似更红一些,大概是更衣时补过了?唇瓣垂涎欲滴的饱满,比她腰间那串儿浑圆的赤红东珠还要润泽几分。
少年长睫轻闪,面色渐渐不自在,别过头看向窗外。终年翠绿的槐树开出了白色的花苞,可惜春雨无情,斗大的雨滴打得枝散花落,雏雀栖在檐下歪斜的草窝里,似乎好梦正酣。不远处的楼阁飞宇刚上过新漆,墙面着色均匀,干净又整洁。
他努力转移视线,可薄衫之下的触感如此真实而柔软,他再压抑不住本能的热意,喉咙滚了几回,捏紧手掌清咳一声,支吾着,“那个,李宣宁,要不你还是先去下去,我们…这样…”
宣宁这才回神,撑起身子,从容不迫地从他身上跃下,不知碰到哪里,少年皱着眉头闷闷地哼唧了一声,好似非常痛苦。
宣宁盯着他,依旧诘问着,“那为何要吊着胳膊,你分明已经好全了。”
萧且随感觉松快多了,张嘴随口胡诌,“那不是你送来的几册话本子太有意思了么,我想着一口气看完,可那裴四郎日日来下帖,还想借我的回纥马去和女郎游玩,陆子彦也是,他母亲给他说亲事,他选得眼花,又来烦我,我只好假称胳膊还没好,图个清静。”
“真的?”宣宁根本不信,狐疑地看他。少年的耳根染着粉红,两眼也溜溜地转不敢直视她,分明是说谎的模样!
他不敢再胡扯,忙问道,“你说的黑衣首领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今晨又遇刺了?”
宣宁不肯透露,只摇头说“不是”,便不再多言。
萧且随一面七手八脚地收拾衣裳,一面又问了几句,宣宁心不在焉地答着,句句都词不达意。
这儿没有镜子,两人也没带随侍,他的衣襟掖来掖去都弄不整全,皱皱巴巴的,宣宁看着浑身难受,忍不住上前要帮他扯直。
沁人的花香步步逼近,少年身姿僵硬,任凭纤纤素手抚在他的领下左右轻轻扯了几下,待整理齐整,她便满意点头,道一句“这便好了”。
少年垂眼见看着她长睫扑闪,眉眼轻弯,早春清晨醉人的暖风骤起,空气中腾然升起了炙热的火烧。
他觉得自己已经快化成一摊水了,不由自主地想拉一拉领口,而刚抬手,那小娘子细细的眉却轻皱,她挥手狠狠拍走了他的,“干什么呀,好容易给你整理好,勒脖子啊?”
萧且随思绪早已经不知道飘到哪处去了,只愣愣地附和着她,“嗯……”
宣宁就是这样,付出了好意,也不管对方究竟需不需要,只要她觉得被辜负了,便会气恼。她“哼”了一声松了手,“你觉得勒就自己弄齐整,要么你别坐在我对面,看着别扭。”
她扬声喊人进来点菜,掌柜的面有难色,说今日最后六尾鲤鱼已让隔壁的长平公主选走了。
“殿下恕罪,您的人来定雅阁,小的不知萧世子也会同来,您看,您独来时甚少吃鱼,这…”
“她几个人啊,要吃六条鱼?”宣宁惊讶道。
掌柜不敢说长平公主正是在楼阁之上见到宣宁公主带着萧世子进楼才加点的鱼,额头冒着汗,小心翼翼地回答道,“长平公主殿下选了六个不同的口味,分别是炭烤、清蒸、红烧、鱼羹、脍、干煸,是以用了六条鱼。”
长平公主与淄川王同为戚妃之子,向来与宣宁没有来往。萧且随不愿宣宁为难,便对掌柜道,“罢了,吃别的鱼也是一样,今日就来个炭烤草鱼吧,弄个三四斤就行了,再加两个小菜,我还要一碟辣白菜,李宣宁,你呢?”
宣宁请客吃饭却没能点着客人想吃的东西,那如何能忍,长平放着自家的琼华楼不去,偏生要来这醉仙楼?她转转眼睛,随意加点了两个冰镇饮子,见那掌柜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便故作无意地问道,“掌柜的,我阿姐在哪间雅阁?她一人也吃不完这样多的鱼,咱们过去同吃也未尝不可。”
掌柜心弦放松,告知道,“长平公主殿下与福康公主殿下同来,凤临天字乙号雅间。您请稍待,小的这就去为您传菜。”
长平请福康吃鱼?宣宁与萧且随一同眨眨眼,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事情,要说她请朝晖还说得过去,那两人的哥哥势如水火,她们竟可以心平气和地同桌而食?
不过话说回来,朝晖因为吃了曾恪那个案子,正同宣宁仇深似海,上回在宴上遇见,薛昭容带她来送及笄礼,她的脸都还是绿的。
“去看看?”两人说走就走,立即转进了她们隔壁的丙号雅阁,穿过内间屏风,萧且随将最靠近乙号的那间窗牍打开,斜雨轻洒。他探出半个身子望了望,回头便宣宁摇了摇头,“她们窗户紧闭,听不到什么声音。”
“啊,再等等,或许她们还没开始说话呢。”宣宁想了想,侧脸贴在墙上,竖着耳朵听着,“她俩在一起肯定有所图谋,能让两个敌手同桌分食,那此事定与她们共同的敌手有关!”
想到可能有关阿兄的安危,宣宁喊来卫缺,令他飞身上到屋顶窥探。
卫缺潜上屋顶不是难事,只是他去打探,何人来护住公主。
宣宁混不在意,一拍萧且随肩膀,“阿随在呢,怕什么?”
卫缺眉毛一挑,显然不太认可萧且随可以保护公主。只是两个雅间离得不远,来回不过纵横之间,卫缺点头,从袖笼中扯出一块青色布料,在身上系了几个来回,长卫袍衫就被遮挡得密不透风,他将面纱挂上耳朵,轻身踏上高耸的飞檐,两个回落站定了位置。
萧且随眼睛微眯,“…他很熟练,你是不是经常喊他做这种事?”
宣宁看他一眼,哼声用身份来压他,“管起本宫的事儿来了?回吧,吃鱼去。”
两人刚转过屏风,忽听见吱哇一声门响,熟悉的声音混在外间嘈杂的繁闹中窜进耳朵。
“且慢些上菜,还有朋友未到。”
是楚郢?!宣宁猛地后退,左右急看,屏风内本是供客人们临时更衣之处,除却两个浣花水盆,便只有一个仄逼的云山角柜,是用来挂衣裳的。
她把萧且随推进去,自己也侧身躲入,小心轻声关住了柜门。
与楚郢同来的人她并不陌生,正是日日跟在楚郢后头的那个幕僚江家二郎,个子倒是高大,只是生得其貌不扬,平日里沉默寡言,她几乎没有听过他说“殿下万福”“属下告退”以外的话。
而楚郢的声音与平时的温润大不相同,他的嗓音冷淡疏离,带着一丝上位者的倨傲,好似是江二郎做了什么错事,楚郢斥责不断,直至一声响动,江二郎受了他一脚,跪倒在地。
宣宁整个脸都烧起来了,楚郢果然不像他表面上那样谦恭有礼,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引她上当而装出来的假象。而她竟然被骗了整整一年多,实在愚蠢至极!
不对,宣宁心想,何止一年,足足三年,还是等他主动暴露,她才如梦初醒。
她侧着耳朵仔细听着,江二郎声音低沉稳重,他道,“郎君,那件事确实是江某的疏忽,只是宣宁公主已与郎君定亲,目的达成,还请您履行您的承诺,把籍书归还于我。”
楚郢嗤笑一声,“‘目的达成’?难道不是功亏于溃?宣宁公主知晓了我不通文墨,已对我爱搭不理了,她还怎可能嫁给我,我又怎能拿到她身后那些支持?”
江二郎道,“某记得,与郎君的约定不过是为您代笔一年罢了,至于与宣宁公主殿下的通信,不过是意外,至于宣宁公主殿下是否倾心您,您是否可以尚主,都不在我们的约定之中。”
宣宁瞳孔剧缩,籍书、幕僚、代笔,有什么线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手掐在腿上愈发用力,可腿上并不疼痛,抬头一看,萧且随面色通红,显然忍得很痛苦。
角柜狭小,萧且随个子又高,头顶着天板尚要微微弓着身子,两人足膝相抵,她几乎是团进了他的怀中,就连掐错腿都不知道,她忙松了手,不再掐他。
与她通信的人竟一直是这个江二郎,想起那些轻声慢言的私语,她羞得面色潮红,不知江、楚二人是否同时在这些信件上斟酌用词,更不知他两人共同读信时,是否对她的一腔热情无耻言笑。
江二郎甚至要在信中要喊她作“卿卿珠珠”,宣宁恶寒遍布全身,气得整个人都抖起来,想她堂堂魏公主,竟与一贱民卿卿我我而不自知,简直是一生之耻。
宣宁眼睛赤红,心中翻江倒海的愤怒险些化做实质冲破这小小的柜门。
等知道了一会儿楚郢要见的人是谁,她非得找个理由把楚郢揍到半死不可,他还想回荆西?想做荆西王?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可愤怒之余,又有些许委屈的酸涩漫上眼角,她不愿在别人面前拭泪,只得仰着头,紧紧咬住唇瓣,瞪着萧且随。
好了,这个秘密被萧且随听见了,她甚至想把他也一起灭口。
“别…别哭。”少年两手扶在她的圆肩,用气音轻言,“李宣宁,别哭。”
可他的嗓音又沉又哑,宣宁古怪地看他一眼,后知后觉地触到他的身子滚烫如火,她惊了一跳,抓紧他的手臂,踮脚凑近他的耳边,问道,“你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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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心意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