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承宣五年,三月初九。
荆西的气候不同于长安,冬末春初的时候了,也没几个晴好的天。
大雪时断时续地下,寒风呼啸着,裹挟着陇西的黄沙滚石一同横扫过来,让身经百战的吐蕃战马也寸步难行。
马车又慢了下来。
右侧骑马并辔的金甲侍卫低声与驾车的两个胡人汉子嘀咕了两声,拍马靠近了车牍,用夹生的汉话喊道,“夫人!风越来越大了,只恐沙石惊马,咱们得找个地方躲避,今日大概是不能到肃州了。”
这么几句话的功夫,葛尔就在冷风中吃了一嘴冰渣,他浓密的眉头紧皱,立即就想大声地呸出去。
可一想到将军反复叮嘱过,在夫人面前不能举止粗鲁,他只好垂下脑袋,张嘴让冰渣自行落在地上。
未几,厚厚的羊毛毡帘轻轻掀开,绑着长辫的圆脸侍女从窗牍探出了脑袋。
风雪真大啊,侍女巴果眯着眼睛前后看了看,将一袋温热的古楼子递给葛尔,用吐蕃话回道,“夫人点头了,天色也不早,咱们找个能避风雪、能生火的地方过一夜吧,喏,夫人拿的,你们先吃些,垫垫肚子。等到了地方,咱们煮酒取暖。”
葛尔低头看着手上的羊肉饼,咧开嘴笑了,大声喊了一声“谢过夫人”,他一抹面上的霜雪,提着纸袋高吼一声,“都来!”
其余八个侍卫们齐声高吼,一拥而上,一个接一个地将饼分食了。
巴果小姑娘不满瞪了他们一眼,“小声些,别吓着夫人。”
她又转向荒芜无垠的平原,问道,“这附近有能躲避的地方么?”
荆西、吐蕃联军与大魏在陇右道来来回回打了三四年了,肃州、甘州、凉州屡遭战火,几近空城。
此处位于玉门关与肃州之间的荒原中,举目所望皆是虚无的白,毫无遮挡。
葛尔小心把饼放进怀里,点头道,“前年我与将军曾逃——”他猛地住口,险些咬了舌头,想起夫人听不懂蕃语,又呵呵一笑。
他放低了声音说道,“四年前魏贼大军压至肃州,荆西王曾让将军与我在附近勘察敌情,那魏廷的宁王龟孙十分了得,单骑一人就把咱们给逮住了,硬是折磨了三天三夜,才让咱们找着机会逃了出来,那时咱们铆足了劲往西边跑啊,总算逃到浑谷山东边,离这儿不远,正有个藏菜的大地窖。容下十来个人不成问题。”
巴果点点头,说道,“那好,咱们抓紧过去!”
羊毛毡毯一落下,便将喧嚣的狂风与大雪一并隔绝在外。车里点着盏昏暗的油灯,隐约照见榻上正倚着的一个身量纤弱女子。
她作魏人打扮,梳着留仙双髻,著青白间色绫罗襦裙,盈盈一握的腰间配着一串儿透亮的铜板,一看就是经常拿在手上把弄赏玩。
与周遭番人深邃的轮廓不同,她的眉目寡淡清秀,肤色如瓷。巴果每次看见她,总想起焉支山上开得正好的雪莲。
只是…
巴果看着她的眼睛,默默地叹了口气。
传闻这位意夫人本是荆西王的妃子,可荆西王贪恋权势,为了拉拢各方豪杰,屡次将她送出。
四年前,吐蕃伊川王子也对她一见倾心,为得到她,答应对荆西称臣十年,联接军队,共抗魏廷。
从此,陇西战火硝烟,连年不歇。
人人都说意夫人红颜祸水,可巴果知道,意夫人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平日里做得最多的事不过就是数一数大魏铜板,或者听听将军给她念书罢了,何来祸水之说。
巴果出生低贱,本是不配在内宫里伺候,但在吐蕃,懂汉语的姑娘不多,巴果能听得明白、说得流畅,就被安排在意夫人这里照顾起居。
“夫人…”巴果唤了一声,那女子微微转过头来,目光却依然虚无地望着某处,眸子里的泠泠水光无半分波动。
想着刚才葛尔说的是番语,巴果便又对她说道,“夫人,葛尔说附近有一个菜窖能够暂避风雪,咱们现在就要过去。”
李意如点头表示知道,左手又不自觉地按住了腰上轻轻晃动的的佩饰。
四年以来,这串偶然得来的铜板简直成为了她继续好好活下去的一切支撑。
伊川赞布从不和她说大魏的事,她没有任何途径能知道如今的局势。
周围只有巴果和葛尔能讲汉话,可他们都是伊川的人,且都识不得汉字,无法深度交流。
所以当她第一回在这圆圆的铜板上抚到“承宣通宝”四字之时,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猛地被攥紧,滚烫的血液从胸腔中直冲颅顶,继而奔涌至四肢百骸,烧得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承宣,承宣!大魏如今的年号竟是承宣!
三百年前,大魏经历了一场吐蕃(西)、突厥(北)与南诏(南)三族共同入侵的危局,战事平定之后,魏廷在荆西、幽州和岭南三州设置都护府,将在战事中有功的将士设为大节度使,抵抗外族入侵,且全权管理州内事宜。
为表忠心,也为制衡,大节度使需把嫡长子送入长安,封为世子,与大魏皇子们共同受教喻德。
荆西楚家的长子楚鄀去岁病亡,于是嫡次子楚郢十七赴长安为质。
楚郢相貌出众,仪态上佳,李意如对他生情。十五及笄那年便向父皇请旨,令荆西世子楚郢尚主。
两人蜜里调油地在公主府生活了一年,便传来荆西节度使病重的消息。为免楚郢成为弃子,两人策划了一场假孕。
十个月后,他们留下“孩子”为质,同赴荆西。
只是好景不长,荆西节度使的儿孙众多,楚郢回来之后不甚受到重视,令他非常惶恐。
两年后,楚郢和李意如依旧没有孩子,他便不顾李意如的反对,纳了两个媵妾。
同年,荆西节度使病亡,为了拉拢兵权在握的二叔楚粢,楚郢亲手把她送到上府。
他给她下了狠药,可未想到公主心性坚毅,中了药竟还保持着清醒,她狠言要令楚郢付出代价,两人的关系彻底破裂。
楚郢得了兵权再无顾忌,为免公主将他所为告知大魏,他一度想杀人灭口。可他深知,倾城之貌世间难得,留着她也许会有更大的用处。
于是他对外宣称公主病弱而亡,实际却将她困在水牢,唯有宴会之时才放她出来。
就这样过了好些年,直到吐蕃主掌实权的九皇子伊川来访,以吐蕃十年不称王为代价,带走了李意如。吐蕃对荆西俯首称臣,伊川也不再称皇子,改为荆西伊川将军。
可常年不见天日的囚禁,让她双目已眇,就连说话的能力也失去了。
伊川学习了汉话,并且每天都给她念一些时下流传的大魏诗集或者话本,以期佳人再言,可直到他从磕磕巴巴口舌打结到能说得一水儿流利的长安官话,她也不曾开口过。
这回从吐蕃往肃州去,正是因为收到了伊川的来信,他在肃州作战已一年有余,对李意如十分想念。战事顺利,他便派了贴身侍卫葛尔护送她过来。
她怎会不去?她做梦都想跨过玉门关。
虽说如今荆西叛乱,可这里仍是大魏的土地。
马车上的黑色番旗猎猎作响,葛尔指挥着车队折向东侧,天色越来越深了,团密的乌云欲催,风雪几乎迷得人眼睛也睁不开。
颠簸着行了两刻钟,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巴果掀开毡帘一角,马车周围没有了侍从,只于密集的风雪中看见前方有晃动的明黄灯影几盏。
她觉得奇怪,喊一声“葛尔”,小姑娘细碎的番语没有传得很远便湮没在夜雪中。
巴果转身对李意如说,“夫人,葛尔他们好像都去前面了,我去看看吧?”
李意如微微颔首。
一阵衣物摩挲的声响,是小姑娘在穿披袄,巴果穿戴妥当,往后一看,那纤弱的女子面色依然沉静,像月牙泉终年无波无澜的泉水。
独处他乡,又身在黑暗,不怪夫人难有笑颜。巴果心中一黯,将手中暖炉小心放入薄毯,掀开帘出去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车厢里的风灯油芯烧到了尽头,“啪”地一声灭了,留下一缕青烟缓缓消散。
有人掀开了帘子进来了,他带进来一种陌生的气味,清冽如雪,也有些像龙泉府的橡果。
片刻,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覆在了李意如的手上,他的手很暖,也有茧,轻轻摩挲着,有些惬意舒适。
大概是伊川赞布出城来接她了?除了他,葛尔不会让别的男人进到马车里来。李意如微笑,反握住那双手。
那男子手下一顿,胸中翻滚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唇角却勾起了嘲味十足的笑容,他只哼笑出声,眼前的人儿听了便面色皆白,急欲收手回去。
他紧紧地钳住她的手,冷笑道,“怎么,伊川握得,本王便握不得?珠珠,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李意如排行十九,封号宣宁,小名珠珠。
排雷:两个女主感情线分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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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赴肃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