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们进入了胶着状态。
谢衍叹了口气,状作不在乎地耸肩,对谢照说:
“随便你。”
对方却岔开话题:“你今天走了多远?”
“这跟你有关系吗?”
“怎么?我又不会出去。”
谢衍这下更困惑了。
“什么叫你又不会出去?你为什么不出去?”
谢照坚持着重复:“你走了多远?”
谢衍感到他们实在绕不过这个问题,终于配合道:
“我往山庄外面走来着。”
“那你走出去了吗?”
“没有。”
“为什么?”
谢衍回想起了一望无边的白色山庄和由远及近的房屋。
现在想来,他的目的地确实处于他难以企及的距离,远到一定程度,已经不像真正的房子,倒更像苍绿世界里的一抹白色菌类。
他是怎么一眼看出那些是房子的?
“太远了。”他说。
“所以你以后不会再往那边走了?”
“谁知道。”
这回谢衍又等了又不知多久,几乎闭上眼睛再次睡着,才听见谢照用一种格外像是自言自语的口吻说:
“谢衍,你下次应该试试。”
“试试什么?”
“能不能走到那里去。越过那里,看你能走多远。”
“为什么?”
“我想知道你会看见什么。”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看?” 谢衍费力地睁着眼睛。
谢照仍然停在原地,不过已经从站着变成了蹲着,脸压在小臂上,远远地望着床头不动。
“因为,”他眼睛看着门口处,终于非常自相矛盾地主动说:
“我是被我姐姐送到这里来的。”
谢衍心下不明来由地一震,当即又清醒了。
“你姐姐是谁?你说她把你送到这里是什么意思?”
但很明显,谢照并未因为刚刚的反常而彻底变得配合。
他只是自顾自地继续把刚刚的话说完:
“……所以她把我留在这里,我就不能出去。”
谢照只言片语里透露出的信息太不寻常,太奇怪了。谢衍把这一串似真似假的信息翻来倒去重看,忽然发现一个疑点:
“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对方这回反应倒是很快:“你的呢?你姐姐叫什么?”
这下谢衍也顾不上**保护(再说谢照也出不去)了,直说道:
“谢苑。我姐姐叫谢苑。”
谢照的眼睛大睁着,好像被这个名字震了一下。
他嘴角弯出一个不带感**彩的、嘲弄似的弧度,维持着这诡异的表情回应道:
“谢苑。……不过你算盘打得不对,等不到我等价交换了,因为我姐姐没有名字。”
“你和你姐姐到底是什么人?”
“她是个科学家。认知神经科学——”
谢照念字的声音也轻飘飘的,表情则定住一般,嘴角一点笑意转瞬即逝。
谢衍一时间不由自主地后靠一下,当即出了判断:
“你说谎。”
“嗯?”对方歪了歪头。
谢衍平静地指出:“我的姐姐有名字,你的就没有?我的是认知神经科学家,你的也是?我看你全是偷听我们说话胡诌出来的,根本没有什么姐姐吧?”
“没有。”谢照幽幽地说,那笑容猛地收了回去,“人为什么一定要有姐姐呢?”
谢衍又定定地看了他几秒,没有说话。
他只是后脊一松,让无依靠的身体自己沿着床架滑了下去,重新躺在了被褥里。谢照或许仍然站在床尾,但谢衍丝毫不在意一般整了整枕头,把胸口的被单向上拉至肩头,自顾自地闭上了眼睛。
他用行动宣告对话就此结束了。
*
谢衍之所以如此突兀地重新躺下,完全是因为他意识到了两点:
1. 谢照暂时不会对他造成伤害。
2. 即使对话继续,他也不可能再从谢照口中得到任何可信而又用的信息。
如此躺了片刻,他甚至睡着了。
睡着很容易:只要一动不动地待上片刻,他就能感到自己的感知趋向于迟缓,随后耳边能够听到的风声越来越弱,直至无意识的黑暗。
谢衍希望自己能在天亮后再醒来。
但不幸之处正在于此:重归意识时,他的眼皮并没有感到光亮。
谢衍感到了片刻的茫然。
刚刚睁眼的人或多或少都分不清自己在梦里还是现实,而倘若身处他这样的情况,还会额外思索一下自己是不是再次失忆、而已经记起来或新叠加的部分还剩下多少。
失忆并没有什么,只是很不方便,到处都过于空旷了。
谢衍开始机械地罗列那些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关键词:
谢苑。
爸爸和妈妈。
梁恕。
白塔。
机器人。
窗户。
《脑》。
谢照。
人为什么一定要有姐姐呢?
风吹在床铺。
风……
谢衍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他仍然闭着眼,也仍然一动不动地平躺着,心平气和地问:
“你到底想要什么?”
没人回答。
谢衍侧过头,瞳孔在睁开的一刹那不由自主地一缩:只见谢照就蹲在床头边的空地上,手指捻着枕角,影子俯视他的脸。
尽管从他闭眼到现在至少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但乍然看到谢照方位的变化,简直像是对方在瞬间内从远至近一样。
谢衍垂下眼,盯着谢照手背上交错的青紫色细血管。
“我不要求你离开这栋房子。”他对这位枕边人说,“但你能至少离开我床边吗?”
谢照可能沉思了片刻。
随后谢衍感到枕边向下轻压一下,那只他一直盯着看的手消失了。他维持着如此的动作又躺了片刻,眼珠转上去,向窗边的位置扫视。
谢照已经不知何时坐在了窗台上,双腿轻盈地摇晃着。
谢衍看了它们一眼,感到谢照双腿悬在半空的姿势说不上来的奇怪,好像——好像玩具娃娃没有生机的肢体。
“我的意思是,你不能在这个房间里。”他平静地指出,“在窗户上也不行。”
谢照歪过头,“为什么?”
“我认为睡觉的时候旁边有人看着很奇怪。”
窗户是唯一的光源,因此谢照坐在那里时,谢衍完全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这不妨碍他感到对方脸上紧张的恶劣笑容又回来了:
“如果我不去,你能把我怎么样?”
谢衍尝试劝服他:
“纱窗没你想象得那么结实。你再这样坐着,一不留神会摔断脖子的。”
他说得是真心话,但谢照只是满不在乎地又往后靠了靠。
谢衍吸了口气,闭上眼睛,慢慢地睁开。
下一刻,他一扯被子,速度极快地翻身跃起,几步冲到了窗边。谢照没有坐在最低的窗台上,但也没有选择最高的,因此从谢衍站着的位置可以轻易抓住他的腿。
“你下不下来?”他张开手指,最后问了一遍。
“你把我拉下来呀。”从上方传来挑衅的回应,“我不跑了,你试试。把我拽下来。”
在谢照开口的瞬间,谢衍已经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一把扣向他的右脚踝。
然而手心感到的不是人体的低温,反而是墙的粗粝:在如此近的距离里,他竟然抓了个空。谢照的脚踝毫无动静地、死物一样在窗边垂着,谢衍慢慢地收回手,试图确认自己碰到了对方冰冷的皮肤。
然而他手指只是毫无阻力地收紧,慢慢握成了一个拳。
谢衍猛地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去。
窗户上的人分明仍是和刚刚同样的表情,现在却幻化起来,平添了一阵鬼阴阴的气息。
秋末的碎风从他身后渗进来,幽幽地发着冷意。
“你……”谢衍感到自己的大脑简直要死机,“你真是个幽灵?”
他退了一步,小腿撞在床边,向后坐了下来。
从后脊上闪过一串冰飕飕的寒流,那是分不出属于谢照还是他自己的恐惧。就算不是真人,谢照有什么可害怕的?
但在这样的情形中,人人都会难以自已地害怕。
是因为黑暗,还是由于陌生?
而谢照坐在窗台上,冷笑一声:
“怎么回事,你是个科学家!”
这一句说得很短促,但谢衍分明听出了些和不与其强硬内容搭调的颤音。忽然间他似乎明白了:刚刚一闪而过的恐惧不是他自己的,而确实是谢照的。
一切骤然荒诞起来:一尘不染的房间和白色的幽灵,刻着DNA的楼下书架和谢照没有实体的形体,寒冷的夜晚,无意义的交锋。
谢照青白的脚踝悬在窗口,而谢衍坐在床边,同样一动不动。
是又一场对峙吗?
谢照身后的白昼越来越亮,越来越亮,他自己则仿佛透明起来。
谢衍再一眨眼:窗户处一片雪白,前面空无一物。
或许是谢照终究还是走了,又或许是他因为过于疲惫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