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清愣愣地,听着魏嘉文讲着她与王珏同乘一辆马车是怎样尴尬,她无聊地将腰刀抽出来擦拭一番,又放回去。王珏是怎样坐立难安,又是怎样从怀里掏出了一根红绳,末了,魏嘉文对成清说:“没想到他一个男子,竟还玩这个!比如像我,十岁之后便没再翻过花绳。”
成清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憋出一句:“那你们俩谁更厉害?”
魏嘉文想了想,有些丧气地说道:“定是因为我太久没有玩了,还是他厉害些。”
随后,成清便知道王珏不仅翻花绳的花样多,而且他手巧,不会出错。魏嘉文讲着讲着,便生起气来,找来一根绳子,下学后拉着成清不许她走,硬是要她留下来陪她翻花绳。
成清不肯,魏嘉文便说:“东水门那附近有家有名的凉水铺子,我请姐姐去吃,姐姐陪我翻花绳。”
成清听着,笑道:“这买卖划算,且走吧。”
两人坐了马车,到了东水门,因前面的路不太好走,成清便遣了车夫回去。魏嘉文拉着成清的手七拐八绕,缎面的鞋子轻巧,在石板上无声利落地行走。终于,拐到了一家“久住王员外”家的旅店门前,魏嘉文停了下来。
成清道:“那凉水铺子,难不成在旅店里?”
魏嘉文往旁边一指,成清扭头看去,一个撑大遮阳伞的小摊,旁边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香饮子”。
两个人坐下,成清看了看周遭的环境,忽然说道:“这地方我来过。”
魏嘉文便问:“这里地偏,姐姐何时来过?”
成清苦笑:“昨日来过。”不仅来过,还被砸了个笆斗。
二人问了掌柜,有些什么喝的。掌柜弯腰笑道:“贵人稍等,我这儿写在了个木板上,一会儿就拿给贵人。”
不多久,掌柜便将木板拿来,最上头标着“熟水”,有香花熟水,豆蔻熟水,紫苏熟水,还有一味沉香熟水。
下面标着“汤饮”,共有十味,有几味用红字标了,旁边写着“好”字,那几味是水芝汤,莲实汤和荔枝汤。
两人看着,不知不觉间头碰到了一处,魏嘉文的脸颊碰到了成清头上戴的海棠花上,魏嘉文将身子移开,看了看,笑道:“姐姐的海棠花和鸦青色衣衫很是相配呢。”
成清有些不好意思,便转移了话题,叫来掌柜,要一碗橙汤。魏嘉文道:“我要选被标红了的汤饮,唔,就来份荔枝汤吧。”
不多会儿,两份汤便端了上来。橙汤是淡橘色的,荔枝汤有些像米粥的颜色。
成清拿起勺子,尝了一口,果真是入口清甜,只在回味中有一点点酸。
魏嘉文喝了半份荔枝汤,非要与成清换饮,成清尝了魏嘉文的,平日荔枝吃多了容易甜腻,如今做成汤却刚刚好。
成清说道:“这个我也会做,做出来味道与它差不多,若你喜欢,改日来我家中,我做与你喝。”
只听魏嘉文丁当一声放下勺子:“那便太好了!姐姐快告诉我是怎么做的,我要说与我家里那几个笨丫鬟听,让她们对我这个做姑娘的刮目相看。”
成清笑道:“这也不难,就是麻烦了些。先将花果用盐腌了,再晒干,烘焙,碾成细粉,然后装进罐子里密封存了,等要喝的时候再取出来,冲泡成到凉白开里。这便成了。”
魏嘉文笑道:“我记住了,今日便说与她们听。”
一旁的掌柜听到她们说话,也道:“小娘子知道的真多,若不是身在富贵人家,便也能像我一样,以卖汤为生。”说罢,又指着桌上的荔枝汤道:“这季节本没有荔枝,有个同乡恰好去南洋,我托他捎来的,因而比旁的贵些。小娘子多担待。”
魏嘉文道:“无妨无妨。”
两人正说着话,聊着凤仙花开了,改日约在一处,把鲜花捣碎,加点白矾,把指甲染了。
不远处的街口缓缓进来辆马车,这街道小,越发衬得那马车大,马蹄声噼里啪啦地响着,成清抬起头来看,果然是王珏和封廉正送瑞文回府。
太阳从上头照下来,虽是夕阳,却有着浓郁的光辉,封廉骑着马在前头,暗蓝色的直裰浸在光里,有种散漫的矜贵。
成清看到封廉,想起了昨日伐柯说的人与人相克的言论,便把身子往魏嘉文身后缩。不想魏嘉文忽然喊了一声:“王二!”
只听那便王珏的声音传过来:“嘉文!”
成清扶着脑袋,想着这王珏怎么这般没皮没脸,将姑娘家的姓都丢了。成清换了只手,将自己的额头捂住。
只听那边的王珏又道:“嘉文边上的,可是我成家妹子?”
魏嘉文朝着王珏点头。成清没办法,将手拿了下来,朝王珏点了点头,封廉也向她行礼,许是夕阳正盛,映得他眼睛里好像含着一汪水。
封廉见成清少见的忸怩了起来,想着她果真是喜欢自己的,不然怎么会不好意思起来?扭头见王珏还在和魏嘉文眉来眼去,又见成清并没有在看自己,心里仿佛吃了柠檬一般,便低声道:“走吧。”
王珏回过神来,朝魏嘉文挥挥手,策马赶上了封廉。
拐了好几个弯,静默了许久,封廉忽然说:“你瞧见了吗?”
王珏道:“瞧见什么?”
“那成家的姑娘眼睛旁边一团黑,像是被打了一样。”
成清和魏嘉文仍坐在凉水摊那里。魏嘉文托着脑袋,问道:“那瑞文是个什么角色,封廉是国公府嫡子,王珏的爹爹是参知政事,两人竟都送她回府。”
成清笑道:“京城中的贵女,即便没见过,大多也都听说过,而瑞文我却是闻所未闻。”
魏嘉文道:“不过话说回来,她身份成谜,关我们什么事,咱们每天开开心心的就好。”
说着,魏嘉文拿出来一根绳子,打上一个结,环绕于双手,然后撑开。魏嘉文抬起一双大眼睛:“姐姐,你先来。”
成清用两个小拇指勾了左右两边绳子,再转个圈,将大拇指套进去,这个时候的花绳看起来是四条平行线。
两个人来来回回玩了好几次,魏嘉文丧气道:“昨日王珏将花绳翻成个箱子的模样,怎么咱们两个怎么玩儿都是最基础的。”
成清感到好笑:“那你直接问他不就是了。”
魏嘉文道:“那怎么能!我怎么能请教他!那我的面子上哪儿去了!”
成清无奈,忽然想起年幼时娘亲也会和她一块儿翻花绳,每一次翻花绳的时候,娘都要说:“人间翻绳,天上下雨。”,幼小的成清便问:“为何天上会下雨?”娘亲便捏捏她的脸:“傻孩子,这是古人说的,哪有什么道理可言。”
成清沉浸在回忆里,魏嘉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姐姐在想什么呢?”
成清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魏嘉文又问了一次,成清便老实说道:“我在想我娘呢。”
“唔?大娘子吗?等会儿你回去便能看到她。”
“不,”成清摇头:“是我的亲娘。她去世许多年了。她活着的时候,也会和我一块儿翻花绳。”
魏嘉文沉默了一会儿,小心开口:“姐姐的娘亲一定是个温柔有趣的人。”
成清愣了一会儿,想起成墨岑总说娘亲既古板,又不通情理。
成墨岑许是无心说起,但这些话语,总是在成清心里砸下一个个窟窿。
成清不敢再想下去了,一想起来,心里便仿佛积了一汪水,摇摇晃晃地倾洒出来,五脏六腑都湿透了。
可是还是忍不住,成清眼角含着一滴泪,不想让魏嘉文看见。便站起身,匆匆地告辞了。
三月初二,寿国公寿辰。
汴梁城的柳枝已经长得很绿很长了,这一日,凡是在京城中有些脸面的人家都去给寿国公祝寿。因太多的学生告假,各书院连同太学索性不开了。马车多便容易拥堵,小乞丐便扒在贵人马车的帘子前面,讨要些铜钱。
成清和陈氏坐在一辆马车里,成墨岑坐另一辆。街道拥挤,马车已停了一阵子。成清探头看了一眼,笑道:“这样拥挤,怕是要赶不上了。”
陈氏道:“赶不上就算了,反正有这么多人陪着咱们。”
街道上的马车晃晃悠悠,晌午时分,勉强到了国公府门前。
成墨岑去给拜帖,却见国公府门口的小厮呵斥着一个穿粗布衣裳,上面还坠着补丁的少年。
那少年也不恼,从怀里掏出拜帖,小厮看了,叫他等着,便拿着拜帖到里面去了。
成墨岑看着这少年,他虽然看着穷困,却没有穷苦人家的局促。少年抬头,对着成墨岑行了礼,成墨岑略回了礼,只当他是哪个书院里的穷学生。片刻之后,只见那小厮从里面匆匆出来,道:“我家主君说了,请你进去。”
少年把拜帖收了,便抬脚进去。成墨岑一家随后也进入园子里,宴席还没有开始,客人们三五成群地讲着话,成清找到魏嘉文,两人便聊起了天。
正说这话,只见她们前面的女孩们闪躲着让出一条路,有些慌张的,发髻上簪着的花都掉落了下来。
成清一看,那个穿着破旧衣衫的少年正走过来,女孩们小声说着:“看起来好脏,不知是不是臭的。”
成清盯了他一会儿,待他走到身边,也没有躲开。少年有些惊讶,停下脚步,抬起一张白净的脸问道:“你为何不躲我?”
成清反问他:“我为何要躲你?”
少年思考了一会儿:“因为我穿得破,而且又脏又臭?”
成清认真地说:“你的衣服的确是破的,可却不脏,也不臭,不仅如此,你还很奇怪,你瞧——”成清用手指着他的袖口:“你身上的补丁料子金贵,足以买一百件你身上的衣服了吧。”
旁边的小娘子们窃窃私语起来,少年脸上浮现出怒气,憋了许久,终于说出了一句:“就你聪明,就你闲话多!”
说着,便拂袖而去,走到一半,又回过头来:“我今儿的乐子,因为你,可都没啦!”
成清呆了半晌,一旁的魏嘉文忍着笑意:“姐姐别同他一般见识,我瞧着他像是个呆子。”
成清将自己腰上系着的绦子扯了两下又撂下来:“我话多?真是莫名其妙!”
魏嘉文道:“是是是,姐姐的话最少了。”说着,拉着成清走开了。
不远处,国公府大娘子正在招待宾客,成清朝她行了礼,大娘子过来,拉了拉成清的手,刚要说话,便又因琐事往前头去了。
大娘子的儿媳卢氏牵着妞妞的手,指着成清:“妞妞,你可还记得这位姐姐?咱们再画舫上见过的。”
妞妞不说话,只啃着手指。成清摸了摸妞妞的脸,卢氏道:“之前带她去了一趟滨州,那儿风沙大,脸都糙了。最近吃了几顿燕窝才好起来。”
成清道:“她年纪这么小,可以吃燕窝吗?”
卢氏笑道:“我特意去问了宫里的太医,都说燕窝温补,因而不妨事。”
成清点头,卢氏摸了摸她身上襦裙:“这浅蓝的绢料摸起来真是舒服,上面的花纹也细致,料子在哪儿买的?”
成清道:“一次在街上逛着,随手便买了,至于是哪家,倒不记得了。”
卢氏道:“这样很好。有些娘子为人忒不利落,料子偏要去那些有名望的店里去买,那些店里出货少,颜色更少,一身大店的衣料,往往把自己打扮得不伦不类的。”
荔枝汤做法参考自《东京梦华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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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