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鹅黄袄褙当天便以慰问的名头,送到了吟风手里。一同得到新衣的还有那七名衙役,他们一众人聚在公厨小院,边喝着热乎乎的面汤,边对比起了各自领到的衣物。
“瞧我这件,还有胡领呢!”
“脖子都冻红了,还是圆领袍子穿起来又暖和又舒适。”
西市的繁荣带动了胡服在青年人之间的流行,但并不能撼动圆领袍的主流地位。年纪轻的与年纪长的,双方各执一词,吵嚷不下。
吟风端着餐盘,好不容易才在一片喧闹中挤进桌前,将七碗油泼扯面摆好。
“小风姑娘,你来说,我们哪个挑的最好看?”
吟风一顿,冷不丁被拖进这场颇为幼稚的纷争,倒也不恼,待她仔细将七人的新衣端详一遍,才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这件鹅黄袄褙。
诚实道:“我的最好看。”
七人不约而同地嘁了一声,各自拿起筷子拌起碗中扯面。
吟风做的面足有两寸宽,长过裤腰带。即便是这些年轻气盛的健壮汉子来,也顶多能吃完两根。白面下垫了翠绿的菜叶和鲜嫩的黄豆芽,出锅时将热油淋在葱蒜碎和辣椒面上,芬香满鼻。
红亮的辣椒油在筷子的翻动下,均匀地附着在白面上,光是看着就万分诱人。
油泼扯面不仅原料寻常易得,做法也相当简单。比起大鱼大肉,虽少了几分金贵,但多了扎实厚重的饱腹感。
在大梁雍州,面食本就极为流行。随着辣椒在京兆府公厨的普及,吟风做的这碗油泼扯面,也成了衙役们津津乐道的美味之一。
吟风抱臂站在桌前,眉眼带笑,正打算多听几句夸她手艺的彩虹屁,却突兀听见一声幽幽的叹息。
“唉,昨天还吃着炙烤羊排,今日便是素汤饼了。”
她蹙眉,“那你天天都能护卫圣驾?”
嘴馋想吃肉的那衙役仍不肯放弃,又追问起来:“等除夕或是元旦,再做一回可好?”
吟风垂首,手指不自觉摩挲着新衣袖角,“炙羊排就不做了,到那时可以做些别的。”
冬节过完,赵士谦后知后觉地知晓了此事。
他本职是司法参军,掌管京兆府刑狱诸事,而像维持城中治安、护驾一类的事务,自然是交给司兵参军及其手下去忙。吟风忙碌着做红柳炙羊排的那天,他早就和纨绔子弟们去胡姬酒肆里鬼混了。
今日一来,又从那七名衙役口中得知吟风不会再做第二回,心中越发不甘。
“他们都吃过了,就我没吃?”赵士谦扶着脑袋,极力挽回他作为老饕客的尊严,“周少尹也吃过?”
吟风正在往擂钵里添加食材,匆忙点了下头便算是回应,极为敷衍。
许是赵士谦的怨念极深,“有幸”吃过炙羊排的那一伙官兵都带着些莫名的沾沾自喜。作为谈资,他们当然不吝啬对吟风的夸赞,甚至吹嘘成了昙花一现的绝味。
冬节过去后,一连几日,都陆续有衙役们前来询问她,何时会再做一次那红柳炙羊排。
想起当日周少尹惧怕火星的神情,吟风只能强忍痛失月钱的无奈,一一拒绝。
只是周沉从始至终都未明确表态,害的她越发好奇,想找机会问清楚,又生怕越了雷池。
原本以为拒绝的多了,多少会引人不满。却不想,凑巧成了一只强有力的推手。这无意识的饥饿营销,竟一石激起千层浪,将那些还在犹豫边缘徘徊的人都收入囊中。
掰着指头算算,京兆府衙门近百号人的餐食,都得靠李策和自己了。
不过也有例外,比如那个心悦西市陈娘子的小捕快孙亮,他倒是日日照旧啃着胡饼,吃着小云吞。
数九寒天,吟风和李策二人却忙得挥汗如雨。来吃饭的衙役们实在是太多了,他们二人明显已经应付不过来。李策于百忙之中抽出空隙,向着陆司簿倒了许久的苦水,没出半日,公厨就来了帮手。
来的帮手姓杨,家中排行老五,唤作杨五。此人乃衙役出身,人长得高大威武。本有着大好前程,只可惜捉拿案犯时不慎受伤,从此便只能跛足而行。
缉凶追盗的事是做不成了,但在后厨帮忙烧柴洗碗,做些简单的力气活,倒也不在话下。
杨五性子认生,又因为他脚腕上的伤一度陷入自卑,是个实打实的个闷葫芦。
打从被陆司簿带来后,便没说过几句话。若不是活干得还算利索,力气又大,李策都准备跑去与陆司簿理论一番了。
有了杨五帮忙,吟风和李策都轻松不少,公厨也算是正式踏上了正轨。
冬节后的这小半月时间,来公厨用餐的衙役越发多,每到下值时间,人潮便一窝蜂涌进来。只有周沉和赵士谦二人,与往日恰恰相反。
这半月,他们二人来公厨的次数是越发少了。
周沉的早膳多是由吟风做好,再由李策送进官舍或府廨。晚膳则是他自己动身前来。
可这半月间,他来公厨用晚膳的时间,已经少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了。
周沉不出现的日子一长,吟风就难免提心吊胆的。
这日,她总算逮着空余,同李策问起此事。
“李叔,你去给周少尹送早膳时,可曾问过,他近日为何不来公厨用膳了吗?”
李策一如既往地散漫,“他最近没来咱这吗?”
吟风扶额,“冬节过后,整整十七天,才来吃过两回。赵司法也不怎么来了,大概就五六次,有三次都是为了问我炙羊排的事。”
李策信口道,“许是去别处用膳了,反正他又不会把自己饿死的。”
吟风不依不饶,“李叔,您就帮我问问吧,若是觉得公厨哪里做得不好,就要及时改进嘛。”
李策瘪嘴,正想逗弄她几句,就被院门口突然出现的赵士谦给打断了。
许久不见赵司法,他还是那般风风火火。甫一进院门,就大喇喇地直呼口渴,催着吟风倒茶水喝。
正愁无人解惑的吟风喜出望外,连忙添满茶杯。
一边倒,她又一边将方才的问题向赵士谦提了一遍。
赵士谦兴致勃勃,“最近查案,凑巧跟东市的酒楼客栈有些关系,我们顺便也就在那吃了。”
原来是为了查案……吟风松了口气。
她给赵士谦续上茶水,既已解了第一个惑,难免想问得更深。
斟酌几番,她开口道,“这几日接连下雪,入了三九天,越发冷了。”
赵士谦只当是寒暄,点头认同,“冷死我了,我府廨里都燃起两个火盆了,还是烧不暖和。倒是周沉,火盆、手炉一律都不用,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周少尹从来不用火盆吗?”
“我们岭南人,怎么能跟他雍州人比啊!你初次在这过冬,有不习惯的,尽管跟我讲。”
赵士谦话未说完,吟风就已经抬眼看向了别处。
鼻尖下方,正隐隐传来那股熟悉的浓茶气息,是周沉衣裳上的气味。
慌张间,手里的茶壶险些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