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亦说完便冲着虞敬轩躬身行了个礼,手往身后一背擦着虞敬轩的肩缓步走开了。
官珞瞧着虞敬轩无波无澜的一张脸,仿佛瞧见尹亦能走路并不意外,歪着头微微一挑眉问道:“你知道我师兄腿脚无碍?”
虞敬轩冲着官珞点了点头,走到跟前瞧见官珞耳后别着的一支桂花,淡黄色的小花一簇簇地拥着官珞白玉似的耳朵,倒是让官珞原本略显清冷的容貌平添了一丝可爱。
随着官珞歪头的动作有花瓣不受控制地往下落,虞敬轩本能地伸手接住了落下的花瓣。
“嗯,背他上山时顺手搭了个脉发现了。”虞敬轩神色淡然地攥住了花瓣收回了手,掌心温热,花瓣柔软。
“那你还由着他来?”
官珞有些惊奇,虞敬轩看着可不像是这种甘心吃亏上当的人,可却连着两次由着尹亦戏耍,之前在老鬼那被当冤大头宰了一刀还能说是有求于人情势所迫,今天这出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虞敬轩看了官珞一眼心说,尹亦那架势分明就是在替官珞出气,他若是当场拆穿尹亦的伎俩指不定后头要怎么折腾呢,饶是如此还费了半天功夫跟尹亦在望胧院里辩论女诫,没瞧见他那名义上的师兄都听不下去找借口跑了么?
“他是你师兄,让着点也没什么。”虞敬轩故作大气地同官珞解释了一句,又看着官珞的表情似乎不太像在生气的样子,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胳膊好些了么?”
官珞掀开衣袖露出一截绑着纱布的胳膊:“好些了,你还有什么别的想说么?”
“有。”虞敬轩立马换了一副神情斩钉截铁地答道,说完又环顾了一下四周,一边伸手去拉官珞的胳膊一边道,“我们进去说。”
官珞一下子就想起了刚才虞敬轩一进门就解腰带的场景,立马甩开了虞敬轩的手,还往后退开了两步神情警惕地道:“进去干嘛,就在外头说。”
“在外头说多不方便啊。”虞敬轩一脸为难的表情,想要再劝两句结果遭到了官珞的强烈反对。
“在里头说才不方便吧,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多不像话。”
“你不是不讲究这个么?”
虞敬轩一脸狐疑地反问,之前两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时候多了去了,也没见官珞说过什么,怎么这会儿突然扭捏起来了。
“不说算了。”官珞见状也不再同虞敬轩争辩,扭身作势要走。
“说说说,就在这儿说。”虞敬轩见人要走也不再挣扎,认命似地妥协了下来,拉着官珞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看了官珞一眼语气恹恹地解释道,“我刚才真没想干嘛,就想给你看一眼我背后的伤疤。”
伤疤?
官珞想了想大约知道虞敬轩想要说什么了,双手抱臂于胸前摆好了架势道:“安定县那会儿你受伤的时候我就见过了,故事我也听太子妃讲起过了,你直接说吧。”
“你了解得倒还挺清楚。”虞敬轩表情讪讪的,组织了下语言问道,“太子妃有没有跟你说过,我这伤疤是谁造成的?”
“刘家。”官珞先前听太子妃提过,这件事跟当年永康帝迟迟未立太子有关,衡王一直觊觎太子之位便是倒是现在也未必有放弃过。
“光靠刘家手伸不到那么长,当时可是连太子身边的随侍都不见了踪迹,不然我也不会被困在火中这般久。”虞敬轩说得轻描淡写,手却不由自主地抚上了肩膀,“事后查证,当时除了刘家,我的亲二叔也参与了,太子身边的随侍就是他借机调走的。”
官珞这下是真的有些惊讶了,虞敬轩的亲二叔帮着刘家谋害自己的亲外甥,这对他能有什么好处?再看虞敬轩明明说着的是自家的事儿,表情却装得不以为意的样子,但不得不说官珞有些心软了。
“你二叔……”官珞斟酌着开口,想要尽量委婉地点评一下,但憋了半天只憋出半句,“是不是平时挺爱吃猪脑?”
要不然怎么好好的一个人偏生长了个猪脑子?
本来挺沉重的氛围硬是被官珞逗笑了。
虞敬轩笑得坦然轻敲了一下官珞的脑袋有些嫌弃地道:“不用说得这么委婉,说他是猪脑子都是抬举他的,他啊,就是个被我祖母养废了的蠢货。”
虞敬轩的父亲现任常绥侯虞元翀是老大,当今皇后是虞家老幺,虞敬轩口中的二叔名叫虞仲邈,六年前曾任户部尚书之后据说是得了重病辞官回了老家,便再没在京中露过面,虞敬轩要是不提起这人,官珞都几乎忘了虞家还有个二爷。
“我那二叔打小被我祖母惯大,惯出了个好高骛远的毛病,他不服气我爹承袭爵位,自认为我爹是个只懂舞刀弄枪的莽夫,而他自个儿文韬武略更有能力,所以为了这个爵位就跟刘家联了手。”
虞敬轩三言两语将虞仲邈的动机解释了清楚,临了还觉得不解气又接了一句:“拿他跟猪相提并论都是侮辱了猪。”
猪还能吃呢,他虞仲邈除了会暗算自家人还能做什么?
官珞对此深以为然,虞家只要皇后和太子安然无恙便能保百年基业,日后太子登基便是没有这爵位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就看虞仲邈这资质还能坐上户部尚书这位置便能看出,可若是换了素来同虞家不对付的衡王上台,难不成他还指望到时候虞家能压上刘家一头?
“六年前你二叔突然告病辞官是你做得手脚吧?”
虞敬轩这人睚眦必报,他既然知道他当年险些丧命是虞仲邈干得,肯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更何况虞仲邈胳膊肘往外拐,继续放任不管就是个定时炸弹,虞仲邈壮年辞官当年没觉得有什么异样,现在想来八成是虞敬轩暗中捣鬼。
“也不全是,我那会儿才十三岁,能力有限,是太子还有我师父帮着我干得。”
虞敬轩倒也老实没揽下这功劳,也是虞仲邈自个儿心大,任职户部尚书其间连贡品都敢中饱私囊,当真是贪得无厌,虞仲邈的大儿子也是个同他父亲如出一辙的蠢货,同虞霁白年岁相当却不学无术,打着虞家的名头在京中横行霸道,同现在的刘思博一般无二。
太子早就想收拾虞仲邈,虞敬轩便托他师父帮忙搜罗了不少这父子二人的罪证,但又因为虞仲邈到底是虞家人,又怕有人得了这证据回头拿这事儿坑害太子和虞家,太子那会儿正在要被册立的当下容不得有半分闪失,所以当时太子得了这证据并没有声张,在同虞敬轩商量了之后也只是拿着要挟虞仲邈自个儿辞官带着一众家眷回了老家。
这事儿当时迫于无奈,做得不够彻底,他那二叔到现在还贼心不死,人在老家呆着还不忘往府上安插眼线。
“你看,太子和虞家瞧着是表面风光无限,实际上却是如履薄冰,不光要防着外人的暗算,还要防着自家人,稍一松懈怕是怎么死得都不知道。”虞敬轩自嘲式地笑了笑,抬手抚额。
他六岁那年遇上的那场大火只是冰山一角,在他九岁遇见谓因居士之前过得都是表面风光实际却提心吊胆,生怕哪天就被毒死或是暗杀了的日子。
也是后来拜了谓因居士为师,跟着离开了京中才有了安定的日子。
没错,对于虞敬轩来说,跟着师父风餐露宿的生活远比京中更加安定,常年活在这样阴暗的沼泽地里难免让他心生阴暗。
初遇谓因时的虞敬轩不过还是个稚童,却满身戒备像是个竖起了浑身刺来自我保护的刺猬,也多亏了谓因的十年教导消弭了他心中的阴霾,让他学会了通晓大义,懂得要明礼诚信,知道了比之仇恨更重要的是肩负起自己的责任。
他本是闲散人,却因为有必须要守护的东西而被迫放弃肆意江湖。
为此他早就做好了要深陷于泥沼,通身遍布阴霾的觉悟,伪装、算计、蜇伏、伺机而动甚至是不择手段,这些都是他惯用的花招,直到在安定县遇见了官珞,他忽然觉得也许还可以有别的活法。
虞敬轩看着官珞,神情是难得一见的认真与严肃,可仔细看又能瞧出他眼中的隐忍和期待:“我其实就是想说,朝堂之争、皇位之争,但凡是只要牵扯上这些就不是单纯的对错是非问题了。”
帝王猜忌,便是亲生骨肉、结发夫妻、同袍战友也不例外,永康帝的帝位靠得是踩着晋端之乱的尸骸得来的,这尸骸里掺着他的兄嫂甥侄还有许多无名的百姓将士,即便当时瞧着是顺理成章地清君侧、平乱、登基,但事实上永康帝非嫡非长,位置坐得是名不正言不顺,因而便愈发猜测多疑。
他怕太子和虞家坐大,便扶植了衡王和刘家来与之相抗,默许了两派之争。
为了要平衡朝堂局势,永康帝绝不会轻易破坏这种平衡的局面,所以官珞也好,他自己也好想要走的这条路实在是道阻且长。
“你还记得清心庵那会儿我问你的问题么?”
官珞自然是记得的,那会儿她受了伤虞敬轩原本正帮着她处理伤口却不知怎得忽然问了她一个问题,她记得虞敬轩当时问的是——
如果于大人的案子当真和衡王有关,她会怎么做?
她当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之后虞敬轩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叶岩庭突然造访打断了话题,再然后虞敬轩便再没提过这件事,好像当时虞敬轩情绪失控下问出的问题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我记得,你现在问我,我也是一样的答案。”官珞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冷了神情反问道,“所以你说这么多是想劝我放弃追查?”
虞敬轩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盯着官珞的眼睛反问:“我劝了你就会放弃么?”
“不会。”
虞敬轩又问,这次还加上了筹码用以诱惑:“我许你黄金、良田、荣华富贵,你依然不放弃?”
“身外之物,哪里比得上公理正义。”
“若是许你高官厚禄,保你入职大理寺今后可查天下刑事冤案,你将会名留青史成为大睢女子第一人,你依然不放弃?”
“徒有虚名,失却本心,不要也罢。”
虞敬轩面上逐渐带上了了然又欣慰的笑意,突然凑近了官珞压低了声音问道:“那我许你花好月圆,美满姻缘,还有全大睢最英俊帅气的夫婿。”
“镜花水月……”官珞话说一半忽然觉出不对劲来,抬手一把拍开虞敬轩凑上来的大脑袋,骂道,“滚。”
虞敬轩心满意足地滚了回来,抬手敲了敲桌子再次正色道:“这是利诱,之后还会有威逼,用你的亲人、朋友作为要挟,可能是你的师父、师兄,也可能是你的下属。”
“我觉得你这个问题未必能成真。”官珞沉吟着思索了一下。
衡王的人是不是真能一路突破安山的山门大阵,然后再避开她那死宅师父师兄的暗算成功抓到人来要挟她姑且不论,但如果是小伍可能还真能被威胁到。
“如果真的到了这一步,我会尽力去救他们,若是救不了,百年后我自会去谢罪。”
“你还真是心志坚定,威逼利诱好似全然拿你没办法。”
虞敬轩叹了一口气,面上虽然表现地有些怅然,但实际上官珞的回答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所以,你还打算要劝我放弃么?”
“我原本瞒着你是想着,这条路艰险,你想要做什么我替你做便是了。”
“说得什么胡话,你当我是什么人了?”官珞眉头一皱,听着便想要发怒。
虞敬轩见官珞动了气,伸手拽住了对方蠢蠢欲动的手,抬头冲着官珞一笑,果断道歉:“我错了。”
“错哪儿了?”
“我不该替你做主,不该瞒着你,不该骗你,不该小瞧你,不该认不出你让你受伤……”
虞敬轩一口气数了自己一堆错处,一边数一边观察官络的脸色,见对方的脸色雨止转晴,心里才真正松下一口气。
“珞珞。”
数完了自己一堆错处,虞敬轩忽然牵起了官珞的手放在眼前,一双桃花眼中嵌满了星辰,亮得让人心动:“所以,前途艰险,你要不要与我同行?”
鱼块教科书式的认错态度,我先数一堆错,总有一个在点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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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第 7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