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山上的一场大火惊动了大半个京城。
嘈杂,无序成了这一夜的主基调,虞敬轩自己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从溧水巷赶到了城门口,又是怎么同闻讯而来的金吾卫交涉,最后一同赶到了安山山下。
一班人马匆忙且慌乱的赶到山脚下,连一贯训练有素的金吾卫都失了方寸,踌躇在山脚下一时没了主意,也不知是谁低声念了一句:“卯时已过。”
虞敬轩这才惊觉回神,辨认出那仍然弥留在天际的红光早已被晨光取代,烧了大半夜的火在晨光中逐渐熄灭,只余下一阵又一阵如阴毒凶兽盘旋不散的黑烟,同那无缝衔接的霞光纠缠在一起,晕染出一片如血渍般不详的征兆。
虞敬轩同金吾卫一道上了山,半山腰上那座自开国便在了的护山大阵悄无声息地隐蔽在林间。虞敬轩瞧见护山大阵完好无损的立在山门前提着一整夜的心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可这口气刚呼出一半便被横陈在阵中的一只血淋淋的胳膊而生生压了回去。
失了生机的手中还紧握着半截刀鞘,至死都未敢松懈。
虞敬轩来玄武宗的次数不多,但只一眼便认出了这半截胳膊的来处,不是擅闯的歹人被阵法绞杀所残留的尸骸,而是玄武宗的守门人的尸体。
护山大阵健在而守门人却身首分离,这件事意味着什么不用细想就能明白。虞敬轩心中存着的侥幸几乎已经随着那只断臂烟消云散,他加快了步子同金吾卫继续往上走,越往上血腥味越重,原本静谧幽深饱含禅意的的竹林被肃杀之气毁去大半,地面上都是凌乱的脚印和飞溅的血迹。
因为早已在山门前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再瞧见那守山人身首分离的尸体虞敬轩也仅是觉得心内猛得一抽紧,立马转开了目光加快了步伐直往山顶赶去。
直到在殿前瞧见被一柄折了的鬼头刀穿胸而过,衣衫尽裂极致羞辱地钉死在门柱前的小周婶,虞敬轩忽然就迈不动步子了。
恐惧如蛛网将其裹挟,虞敬轩克制着自己僵硬的身躯上前要将小周婶的尸体放下,有人却快了他一步。官珞不知是何时到了这里,一言不发的伸手握住了小周婶胸口露出的半截鬼头刀刀背,猛地发力一把将刀拔出,小周婶没了鬼头刀的支撑直直地向前栽去,虞敬轩正要伸手去接便见官珞猛得向前一步一把抱住了栽倒的小周婶。
已经形成尸僵的尸体压得官珞一个踉跄直接双膝跪地,可怀中却还死死地护着小周婶的尸体,不肯叫人磕着碰着,虞敬轩瞧着觉得嘴里一阵发苦,一贯能言善道的人这会儿竟是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错开一步挡住小周婶狼狈的尸体不叫金吾卫打量,然后沉默着看着官珞抱着小周婶的手死死地抓着小周婶的衣服后背,消瘦苍白的手上青筋绷起,是她在极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
金吾卫已经在指挥使的指挥下四散开探查痕迹,虞敬轩脱下了自己的外袍半蹲下身将外袍披在了小周婶身上,挡住了小周婶一身的狼狈。
暂时安置好了小周婶的尸体后,两人都没有说话却不约而同地开始往山顶上跑去。这场午夜大火就是从山顶的望胧院烧起,在山门前便能瞧见那一地的焦土,安山上人丁稀少,望胧院更是只有前任国师郁渡一人居住,如今整座望胧院已然成了一片废墟,那郁渡呢?
尹亦呢?他们又是否还活着……
望胧院被大火焚毁倒塌,官虞二人连同金吾卫一块儿在废墟中挖了许久才从那一片焦土之下找到一具已经面目全非的焦尸,尸体的面目已经无法辨认只能从周围的一些细节中确认这正是郁渡的尸体。
很难想象,除夕夜里那个还能咬得动核桃炒蚕豆的小老头如今却成了眼下这么具瘦小干瘪的焦尸。
安山上连扫洒的仆役在内共十一人,金吾卫将各处收拢来的尸体一字排开暂时安放在大殿前的空地上,虞敬轩沉默着看着官珞将自己的情绪全部收拢起来,沉沉地压在心底,将自己重新变回那个世人眼中熟悉的沉稳而又冷心冷情的官捕头。
“死者男,年四十,宗内洒扫仆役,身中七刀,致命伤在腹部,凶器长约三尺三,疑为唐刀……”
“死者男,年六十五,前国师随侍,天灵盖凹陷,前额受创,疑被重物至死……”
“死者男,年四十七,安山守门人,左臂、头颅被砍,断面处有类爪痕迹,凶器不明……”
……
虞敬轩看着官珞冷静地挨个勘验地上的尸体,对他们的伤情和死因进行初步判断,直到勘验到那具焦黑瘦小的尸体。
“死者男,年七十,前国师、国师郁渡,死者全身皆被焚毁,面目、面目……不可辨……”
虞敬轩看着官珞垂头停顿了好一会儿,暗中捏紧了拳头转身打算去验小周婶的尸体。虞敬轩心里泛起一阵酸涩疼痛,上前一步握住了官珞略微发颤的手,低声却又不容置疑地道:“此案重大,先收殓尸体,待仵作到了再做定夺。”
从安山回京兆府多有不便,虞敬轩将玄武宗偏殿开辟成了临时的仵作房安放尸体,金吾卫这一小队随即也驻扎在了安山。玄武宗灭门惨案震惊皇城,到了傍晚不光京兆府来了人,刑部同大理寺也都到了。
叶岩庭到的时候京兆府众人正同金吾卫刚搜完一趟山回来,官珞也在其中面上难掩疲惫与焦灼,盖因刚发现安山十一人只有十具尸体,现任国师尹亦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叶岩庭站在远处远远地看着官珞忙前忙后,将小白递来的水一饮而尽,用袖子抹了把嘴就指挥着京兆府众捕快往别处去查看。
叶岩庭就这么站着看了许久到底还是没上去。大理寺本该是大理寺少卿同他一道前来,结果因玄武宗一案圣上急召三司入宫觐见,不巧大理寺卿母亲离世前两日刚告了假扶灵归乡,如今还在回乡途中,便只能由大理寺少卿入宫,故而此番同叶岩庭一道来安山查案的是大理寺寺正方历。
大理寺寺正方历,年过不惑在大理寺任职十年有余,经验十分老到,刚到安山便同叶岩庭打了招呼先去寻了金吾卫,不一会儿功夫便带着消息回来了。
“叶大人。”方大人川字眉眉沟极深,“金吾卫同京兆府已经初步看过了,从凶器的种类来看杀人的至少三人,其中一人使得应当是把重剑,玄武宗除官捕头外,山上十一人有十人的尸体都已经找到,只有国师尹亦现如今下落不明,金吾卫已经从城中抽调了人手过来搜山,但我觉得……情况不太乐观。”
“国师患有心疾又不良于行,凶手武艺高强连杀十人,除非玄武宗各路祖师显灵不然极难逃生。再者依照官捕头所言,凶手安然通过了山下仅有玄武宗门人才了解如何通过的护山大阵,其中隐喻想必不用我明说大人也能明白,我虽不知凶手为何要对这一门的老弱病残痛下杀手,但……”
方历朝不远处官珞和虞敬轩所在的方向深深的看了一眼,摇着头道:“国师若不是死了便就是……叛了。”
随着方历的话音落下,如一击重锤锤在了镜面上,平和的表象逐渐分崩离析,叶岩庭垂眸沉思叫人一下子把不准他的态度,方历恍惚间想起坊间传闻眼前这位叶大人似乎也同玄武宗交情匪浅,惊觉自己先前说错了话,正预备找个托词开溜却听见叶岩庭道:“玄武宗二十年前门人遍布天下,仅从只有玄武宗门人知道护山大阵破解法门这点入手推论并不严谨,且再等等吧。”
这一等就等到了丑时三刻。站在安山山顶往下看能看到漫山遍野的点点火光忽明忽暗地散落在山间,上一批负责搜山的金吾卫在换班后回了玄武宗修整,玄武宗本就地广人稀,这会儿为了方便查案辟出了不少闲置的空屋子,刘期同几个同僚打着哈欠随便挑了间无人的屋子休息。
火折子刚把油灯点亮刘期便惊呼出声,眼睛一花只当屋内悬空站着一人,红发高耸,怒目圆瞪,凶煞之气扑面袭来,吓得人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待到油灯彻底照亮了这屋子,刘期这才发现先前看到的只是一副半人高的灵官像不由得地嘟囔了一句:“邪门。”
旁边的同僚见状笑呵呵地上前拍了拍刘期的肩膀,揶揄道:“这可是道教的护法尊神,你这般害怕该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儿吧。”
“去去去。”刘期嫌弃地给了刘期一肘子,强行挽尊道,“谁怕这个了,我就是进门时天黑,没看清楚以为有个人挂墙上了……这地方也是古怪,没人住的屋子里还挂什么灵官像,挂就挂了却连个供桌也没有,太……那啥了。”
旁边另一金吾卫看着刘期这样子,笑着上前作势要摘了那灵官像:“咱们弟兄几个都在你怕个锤子,要是实在害怕的紧,哥哥给你把这画摘了!”
“滚滚滚,都是一群牲口,爷爷我堂堂八尺男儿那会怕这个。”说着刘期便上前一步,满是不屑地指着画道,“就这,就这,就这一副……”
话音未落,门窗紧闭的屋内忽地平底刮起了一阵妖风,油灯的烛火哔啵地跳跃了一下,画像也跟着轻轻晃动,周围一下没了声音好一会儿才听到有人吞了口口水,颤出了一波音:“这这这这这是是是触触触怒了神灵?”
刘期先是也跟着抖了一波随后立即反应过来,一把推开结巴的同僚举着烛火贴上墙去,一边敲打墙面一面骂人:“舌头捋直了说话!触怒个鬼得神灵,分明是屋内别有玄机,还不快去禀报指挥使大人!”
诚然如刘期所料灵官像再逼真也只是副画像,无法显灵弄出这平地起风的动静来,待到金吾卫指挥使连同虞敬轩、叶岩庭等人过来,合力打开了屋内藏着的密室,没起出什么神灵妖骨,只捡到了一个重伤昏迷仅剩下一口气的国师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