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定已过,可虞敬轩却觉得自己的脑子在夜色的浸染下愈发清晰,他再次回望过去,赵家村火起,阿芙蓉再现,太子同衡王本成两立的平衡局势随之而破,衡王倒得太过突然,看似不易的过程回头细看却觉得太过轻巧,经不住推敲的细节一处垒着一处,岌岌可危地立在那里,只消一阵风便轰然倒塌。
太子一派,自衡王去后看似如日中天,实则烈火烹油,过满则溢的结果便是君王的忌惮和步履维艰的处境。
鸿鹄书院一案后太子同褚家貌合神离,说是去了兵部一臂也不为过,之后先是娴姻郡主被害断了今上和亲的念头,接着又是常绥军前线突然落败。
虞敬轩拧眉,望着屋檐心下一个劲儿地发沉,他先前同官珞坦言,本是打算先娶她过门,将人彻底纳入羽翼下保护后再同太子循序渐进,以退为进,谋求大业。
这话毫不掺假,局势也本不该如此,衡王和刘氏一族底蕴深厚,若不是官珞无意中撞破了沈万年同刘氏一族的龌龊,从而牵扯出阿芙蓉、拐卖人口、贪腐等众多罪行,最后经由京兆府门口琬琬一撞而撞出了百姓之怒,衡王和刘氏都不该这么早倒台。
而衡王的迅速落败也为之后埋下了祸根,不够稳妥的根基造就了此后风雨飘摇的局面。他现在仔细想来,他为了替鸿鹄书院死去的学子讨回公道同褚家对峙的时候,若太子是个庸碌虚伪之辈,当日对峙之后他二人只怕已是离心。而娴姻郡主被害时那泼到他身上的脏水若是没有洗清,为着安抚武将不叫后世说他是狡兔死,良狗烹的勾践,今上也不会真就立即处死他,可如此寒得便是宗室的心,而虞家同东宫视为一体,便可等同是太子同宗室离心。
更遑论,杀人不得偿命,于百姓而言便是罪大恶极,他父兄靠战场杀伐,用命换来的名声也威望也会自此坍塌。
再加上常绥军落败,而落败的原因却是一顶扣在虞霁白头上冒进的帽子。虞家的名声会逐渐被消耗,到最后终成为他人的垫脚石。
先前桩桩件件,挑拨也好,构陷也罢,看似不痛不痒,手段拙劣得让人发笑,可回头细看却步步杀机。若是真如那幕后之人设想的那般现如今该是什么光景?
他虞敬轩身陷囹圄,满身污脏,太子殿下左右皆失,被帝王猜忌,同宗室离心,他们所有人都成了四皇子的陪衬。
设局之人似乎将一切都算计到了,即便他们躲过了一环,还有另一环扣着,避开了错误的选项,正确的选项下也藏着意想不到的陷阱,就好似他虽然在叶岩庭的帮助下摆脱了杀人嫌疑,可帝王盛怒下的恫吓,以及断了和亲一途进而提前暴露出朝中无将,常绥军一方做大的危局……
还有珞珞。
虞敬轩想起官珞当时同他说的话,心下又不免一阵后怕。若是如那布局者所想,叫官珞在看透官场龌龊和身为女子的局限性后,再瞧着心爱之人遭人构陷,忠诚良将黯然退却,卑鄙小人粉墨登场,她又当如何自处……
光是这么一想,虞敬轩便觉得心口紧着发疼,所有人都成为他操纵局势的棋子。
岑霖,岑霖。
虞敬轩默念着四皇子的名讳,背后出了一身的冷汗,自踏入这波澜诡谲的朝局,他鲜少有这般后怕的时刻。
他踏局之时本以为已是艰难,帝王忌惮不肯立储,衡王刘氏虎视眈眈,还有旁的三五成群结对作祟,可他前有清明中正理想一致可效忠一生的主上,后有父兄师长鼎力支持,叫他少年意气肆意张扬。
可仅一年,这些支撑他的底气险些就都没了。
若非太子仁德,若非师父同父亲早有提防,若非有官珞叶岩庭京兆府一众人相助……
他于今日忽然窥得一隅,只觉得再没有比如今更危困的局势了。
赵迅是阿芙蓉一案赵家村的受害者,同时也是鸿鹄书院一案中杀人者和被害者的同学,如今似乎还同岑霖关系匪浅,赵迅亦或者说是赵家兄妹又扮得是哪方棋子?
还有这执棋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若是细究起来,当日为查白素毓身亡真相,他在城外遇见了一批暗杀的刺客,疑似出身大内,他当时以为是今上动的手,可如今想来却未必如此,因为这手段,若只为挑拨离间那实在是太过不痛不痒了。
可若是换一个思路,抛开成见,倘若当时顺利说服了渡善带着渡善回城,他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只怕也不是回京兆府,而且选择将人藏下而后面见太子两人商讨之后再行定夺,而不是被迫用那般激烈的方式剜下褚家这块毒疮。
布局之人即可达皇宫内院,算计了大睢的皇帝和储君,还能不动声色地操控着大睢民间的风向,妄图动摇皇权。这般心机城府他平生未见,
岑霖前二十年不显山不露水,庸庸碌碌,当真会是他么?
虞敬轩自心悸中回神,先前浮于表面的那份张扬与自信如江水如海,藏于深处,他抬头越过屋脊看向院墙之外,试图从这黑黢黢的夜色中再窥见一二。
不得不承认,思绪到了这里,他心已乱,太多的后怕混合着诸多猜忌,虞敬轩觉得他此时睁开双目,眼前纷繁复杂地横隔着诸多道路,看不见尽头便不知前方到底是陷阱还是归途。
思绪百转,虞敬轩已有了决断,合了窗转身从墙上暗格中取了只袖箭,穿戴整齐后藏入夜色中往溧水巷去了。
他得去查一查,赵家村一案过后,赵家兄妹二人经历了什么,又是如何到了京中。
玄武宗的白泽部署在晋端年前一直是帝王的耳目,情报收集能力一流,如今虽然实力十不存一,但依旧比龙九他们查得要快且细的多。
虞敬轩轻车熟路地摸进了老鬼在溧水巷的据点,只是本该守在这里的人却不知去向,本就破旧的桌椅板凳凌乱地倒了一地。
虞敬轩见此景象不由得拧紧了眉头,一路观察着周围的痕迹,一面往楼上去。楼下虽然凌乱,但没有见到什么血迹刀痕,楼上同楼下情况类似,东西被胡乱丢弃在地,但四周不见人不见血,混乱中透出一丝古怪。
虞敬轩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往东走,用玄武宗秘法敲开了藏在东面墙上的暗门,暗门乍一被推开,本该平静的机关忽然被触发,闪着青绿色寒光的短箭裹挟着凛冽的杀意袭来。
虞敬轩反应迅速,向右就地一滚避开了迎头的第一波毒箭。玄武宗自有一套机巧设置的法子,机关设计百般变化也变不开这套路,虞敬轩躲在旁侧,透过密集的箭雨往里看,很快便找到了机关的中枢。
虞敬轩抬手架起了袖箭,对着中枢射出精准一箭,短小的箭矢穿透墙面破坏了内部的机关,外头密集的箭雨立即便停了下来。
正当虞敬轩准备松口气入内察看时,忽听见在静谧的空间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哒”声,虞敬轩跨进门的步子当即便僵在了原地,身后传来一阵风啸,他甚至来不及回头去看身后启动的是什么机关,全靠本能跃身避开。
淬了毒的薄刃擦着虞敬轩的面颊飞过,他顾不上去管刚才那一躲有多险象环生,背后一波接着一波的机关暗器蓄势待发,准备于这方寸间将他置之死地。他被逼着退进了暗门内,可暗门内也遍布暗器机关,虞敬轩进门时一脚踩中了门口的活动板,原本平整的地面霎时成了刀山,虞敬轩差点成了滚刀肉,被突然冒头的刀山追着退到了墙角,最终退无可退只得飞身而起,踩着先前被他射在墙上的短箭仓促地跃过满地刀山落在了放着灵位的小方桌上。
可这先人灵位也不是什么安生地方,丝毫没打算对后人留手。随着虞敬轩压上去的重量,整个小方桌猛得下陷,露出了藏灵位后的十几个细小暗孔,暗孔中喷出一阵看似无害的暖黄色烟雾,烟雾温柔娇媚地缠住了虞敬轩,并迅速地扩散蔓延开去。
到了这会儿,虞敬轩哪儿还有不明白的地方,这机关分明是被人动了手脚,将原先设置的正常机关整个逆转了过来,生门变作死门,要得就是对本就熟悉机关毫无防备的人下手。
虞敬轩在黄烟喷出之时便捂着口鼻沉下身体,尽量降低自己吸入毒烟的可能性,大脑迅速地转动,思考破局之法。这逆转机关的法子其实也是玄武宗的秘法之一,是针对可能发生的内部叛乱而设置的防守之一,只是鲜少有被启用的时刻,以至于他进门前都没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况。
生门变死门,阴阳倒置,乾坤颠倒,死门亦成生门。
虞敬轩眼睛飞快地略过四周,趁着雾气彻底遮蔽视线前快速完成推演,再次抬手冲着东南角一处射出最后一支袖箭。
金属相撞的声音响过后,刚才还阵仗颇大的暗器机关瞬间显出疲软之势,不消片刻便鸣金收兵。虞敬轩捂着口鼻挥开了还散在空中的毒雾,从方桌前跳了下来走到西侧,敲出暗格,果然本该摆放着各地收拢来的消息的地方空无一物。
虞敬轩从据点内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眉头却死死地皱着,倾倒的桌椅,混乱的痕迹全都是老鬼刻意制造出的假象,而事实上他离开得有条不紊,不光制造出了假象逆转了机关,甚至还来得及带走暗门内藏着的东西。
若只是单纯地转移据点,没必要制造出遇难的假象设计陷阱,会踩中暗门内的陷阱只可能是玄武宗的人,而玄武宗人丁稀少,能被这机关暗算到的人掰着手指头都能数的过来。
虞敬轩越想越觉得这事情不对头,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他忽然想到,那布局之人一步一坑,心智谋略在大睢都称得上是数一数二,而整个大睢论谋略谁能比得过玄武宗白泽?
***
安山玄武宗,夜风中混着浓重的血腥味,小周婶满脸血污咬牙支持着自己拦在山门前,她身上已中了数刀,右腿还中了一箭,左手在半柱香前被人用重剑相击折断,此时正无力地耷拉在身侧,本握在手中的双刀也只余一把,剩下的一把刀口上也已经出现了许多豁口,这都是先前同那柄重剑缠斗时留下的痕迹。
巧合的是那持重剑的中年男人还是个老熟人,对方穿着一身黑衣,衣袖上依稀可见用深青色的线秀出的白泽纹饰,腰间配有特制铜牌,这身同二十年前相似的却有着十分陌生的装扮叫小周婶在重伤下有些恍惚,仿佛这二十年隐匿岁月只是镜花水月,她只是出了一个漫长的任务然后在任务中遇上了叛乱。
两人相持时自重剑男后方走出一青年,青年的爪勾下勾着一颗人头,白发混着血污盖了满面却盖不住那双圆瞪着的饱含不甘的双眼,那是守山老头的眼,他苍老瘦弱的身躯在青年身后轰然倒塌。
小周婶同青年手中的头颅对视,动了动嘴唇生疏地叫了一声“老师”却因力竭没能发出声。
重剑男侧目看了青年爪下勾着头颅一眼,不赞同地道:“关六,主上说了要留全尸,你又擅自做主!”
被叫做关六的青年满不在乎地甩掉了挂在自己爪勾上的人头,一脚将滚落的人头踹进了草丛里:“我听说这糟老头靠着一柄鬼头刀扬名江湖三十年,又是靳老大你从前的师傅,我一时好奇没收住力,主要是没料到江湖传言夸大了这许多,嗐,横竖都是要死,还挑什么死法!你当没看见不就成了。”
关六越说越不耐烦,甩掉了爪勾上的血迹,一双毒蛇般阴毒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小周婶:“这就是‘双面芙蓉’周琼?不是说是个沉鱼落雁的大美人么,怎么是个发福的烧饭大婶啊哈哈哈,就这么个肥婆你也干不掉,靳老大你不会是藏了什么私心吧?”
靳老大举着重剑看着苦苦支撑的小周婶,看着对方因为年岁增长而略显发胖的身材,再看着她身上穿着的那身烧饭用的粗布衣裳,并不打算理会关六的中伤,可关六看靳老大无动于衷却很是不满,极尽所能地用恶毒的言语挑衅:“你该不会是对这肥婆余情未了吧,你要是下不去手,我来帮你,放心我这次一定给你留个全尸,回头再用蜡给你做成个玩偶,等人死了随你怎么摆弄……”
“不用。”靳老大重剑劈出,用行动成功打断了关六的挑衅,重剑强劲地力道击碎了镜面,也击垮了这用暗部离散、安山隐退换来的二十年平静。
小周婶勉力招架,重剑的力度压着弯刀砍上了肩膀,她已经感觉不到痛了,眼里心里只剩下守山老头那瞪圆了的不甘的双眼,三十年前在江湖上受人敬仰的侠士,蹉跎半生凉了一腔热血后归隐安山,在晋端之乱暗部离散,玄武宗名存实亡的背景下成了默默无闻酒气满身的守山老头,守着那铜墙铁壁般的守山大阵,做着那可能永远都用不上的阵中阵。
今日鬼头刀再次出鞘时,便已料定了结局,他不是不甘心一身显赫最终落得身首异处,他们只是不甘心就这般落败,让这群恶鬼践踏他们的家园,伤害他们的亲人。
小周婶闭了闭眼,气沉丹田,压榨出身体中的最后一丝力量,猛地大喝一声,将重剑隔开甩出腰间藏着的最后一排暗器。
但只愿……能用这瘦骨穷骸为身后人阻一时,一时也好,一时也是生机。
陌:接下来有大批量盒饭发放,请大家排好队拿着号码牌有序领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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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3章 第 22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