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在钱庄屋顶上出现的“獬豸”一共有三个,三人装扮相同,都是清一色的黑色披风夜行衣加上一张覆盖全脸的兽脸面具,獬豸一分为三后向着不同的方向逃跑,官珞老杨瘦子三人分开进行追捕,结果都因为相同的一场“神迹”而追丢了目标,现在谁都没法判断,昨晚遇见的三个獬豸到底哪个是真的獬豸。
官珞为了方便区分,直接按着追捕人员的姓氏给三个獬豸编了号,老杨追的叫“杨獬豸”,瘦子姓吴就叫“吴獬豸”,官珞自己追的这个叫“官獬豸”。
虞敬轩第一次听到官珞介绍的时候,原本泰然的神情忽地一顿,随即表情古怪地转头看向站在身侧面无表情……但咬肌紧锁,明显是在暗中咬紧了后槽牙的官珞,心下了然,果然官珞在给“獬豸们”编号的时候是存了公报私仇的心。
其实昨晚事发后,官珞便连同巡夜的金吾卫勘探过一遍三处案发现场,但也因为当时“獬豸们”撒下的银钱引发现场百姓哄抢,现场都遭到破坏,除了在周边发现了几处烟花燃放后留下的焦黑痕迹外,再没有更有用的线索了。
因为虞敬轩想要去看,加上官珞对此案也没其他头绪,想着或许二勘现场能有意外发现,只是这种想法多半有些碰运气的成份在,官珞自觉近来运气实在欠佳,便两手一摊让虞敬轩随意选了一处。
虞敬轩也没细想,直接选了“官獬豸”消失的地点,一来另一当事人官珞恰好就在身边,若要还原现场肯定是选官珞熟悉的来,二来此地位于东街,距离京兆府府衙最近,虞敬轩懒得多走,这地点便成了最佳选项。
“官獬豸”出现的地点在东街永定坊,说到这永定坊,官珞总觉得“獬豸”选择在这里作为他展现神迹的地方,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盖因这永定坊由来便有些微妙。
晋端年间大睢境内天灾**不断,各地涌现了不少流民,永定坊就是晋端年间朝廷为堵悠悠之口安置流民的居所,当时的永定坊还不叫做永定坊,常被人称作“丑巷”,盖因当年晋端帝沉迷长生之术无心朝政,负责安置流民工作的官吏也是狼心狗肺将赈灾款项中饱私囊,流民吃的是掺着砂石的薄粥是观音土,当时的安定坊每天都会有人或病死或饿死,死去的人被草草地裹上草席扔到荒地随便埋了,青山枯骨,冤屈无处倾诉,全化作怪异奇谈惑乱人间,坊内更是乱象丛生,人心丑态皆在此处原形毕露,晋端之乱时,坊内更是掀起过数次暴乱,当年京兆府府衙被焚一案便就是由此处开始。
一直到了永康年间,永康帝吸取教训,妥善安置了当年那批流离失所的百姓,并为“丑巷”更名“永定”,寓意深远,经由二十余年励精图治,永定坊表面上安定下来,只是到底是当年安置流民的居所,二十余年还不足以叫人全然忘却当年,永定坊居住的百姓又大多劳碌穷苦,于富硕人家为奴为仆者不在少数,这部分人最有可能成为獬豸的信徒。
两人一路走过去,途经不少茶馆面店,习武之人耳目灵敏,能听见里头坐着的百姓高谈阔论,添油加醋地将昨晚的事情传得面目全非。
“你们知道么,其实京兆府的官捕头就是地府钟馗转世,昨晚钟馗法身显现于那永定坊打开鬼门关,召唤出地府数万阴兵,同獬豸大仙大战了三百回合,电闪雷鸣火光冲天……”
正说到兴起时被一人打断反问:“诶,不是烟花么?”
“你肉眼凡胎见到的自然是烟花,却不知那其实是仙人们的障眼法!”
“噗。”听到这里虞敬轩终于没忍住偏头吐出一声轻笑,官珞像是已经习惯了坊间的各种编排,表情麻木地看了憋笑憋得面色绯红的虞敬轩一眼,安慰道,“挺好了,我虽然不是人,但起码还是个仙,没被编排成反派就知足吧。”
官珞话音刚落,茶馆内的段子又起,有人神神秘秘地发问:“诶,你们知道钟馗和獬豸这两位大仙为何打起来么?”
“我知道我知道!”有人积极抢答道,“獬豸大仙是上古神兽,沉睡于地府,能听见人间疾苦和百姓祈愿,因不忍百姓受苦,从地府脱逃来到人间救苦救难,但獬豸大仙的行为有违天道,钟馗是来捉大仙回去的!”
虞敬轩竖着耳朵听完,再次没憋住笑出了声,笑过之后仔细回味更觉惊讶:“这、这居然逻辑自洽了?果然是高手在民间。”
官珞:“……”她就不该对这帮编故事的人报以太大信心。
两人一路走去永定坊,各种版本故事有意无意听了不下五个版本,等抵达目的地的时候虞敬轩更是惊讶的发现,原本齐整的街巷竟然有不少百姓提着香烛水果在路边参拜,若不是不远处站着几名神情肃然的金吾卫,虞敬轩还当自己误入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
官珞注意到虞敬轩的视线落在了路边参拜的百姓身上,摇头叹了口气:“你若是昨晚也在,别知道现在这景象已经算好的了。”
昨晚獬豸消失后,捡完银钱的百姓误以为是神迹显现,竟是不顾宵禁,留在原地参拜感谢獬豸,京兆府众人根本控制不住那场面,别说是追寻獬豸下落了,就是要从人群里挤出来都困难,还是后来赶到的金吾卫将人群驱散才成功脱身。
官珞想到昨晚,烟火消弭后,空气中还残留着硝石硫磺燃烧后的气味,人群一声响过一声,一阵齐过一阵的高呼让人光是回忆起来就忍不住泛出鸡皮疙瘩。
“前些日子,因为你编排的坊间话本让獬豸的声望受了不少打击,但经过昨夜之后……”官珞的目光落在街边四散参拜的百姓,剩下的话没说完,但虞敬轩已然意会。
虞敬轩无声地叹了口气,同官珞肩并肩往坊内走,官珞一边走一边同虞敬轩说道:“过了前面这个转角就到了,昨晚我就是在那儿跟‘獬豸’交手的。”
两人一道绕过转角,意外地瞧见一个穿着绯红色官袍的熟悉人影正背对着他们蹲在墙角下面,全神贯注的样子也不知在看什么,反倒是站在一旁身形清瘦的少年先一步看见了官珞,眉梢一挑神情变扭地冲官珞叫道:“呀,女钟馗。”
官珞:“……”
邱风的一声唤没换来官珞的应声,倒是让蹲在地上的叶岩庭回神站起了身,也不知是因为蹲得时间太久脚麻的缘故还是前段时间处理甄郡守留下的烂摊子太过耗费心血,叶岩庭起身的时候面色忽地一白脚下踉跄的一下,幸好邱风眼明手快将人扶住,这才没出什么洋相。
自新平郡一别后,官珞还是头一回遇上叶岩庭,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原本就单薄的人这会儿脱了冬日的厚重夹袄穿着宽大的圆领官袍,整个人瞧上去像是一只轻薄的衣架子,勉力撑起官袍,细看却能瞧见官袍下藏着的骨骼轮廓,就这副皮包骨的模样放在话本子里就是一出画皮。
官珞也是被叶岩庭这副风一吹就散的样子吓了一跳,忙拉着虞敬轩走近两步,防备着叶岩庭突然厥过去好及时施救:“叶大人,您没事吧?”
晕眩的劲头稍缓,叶岩庭苍白着一张脸冲着官珞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无碍,随即就着邱风的手站稳了身子,刚才蒙住双眼的黑幕逐渐散去,叶岩庭这才看清了已经走到跟前的官珞虞敬轩二人,清了清嗓子冲着二人招呼道:“来了。”
官珞看着叶岩庭摇摇欲坠的样子只感到心惊肉跳,一时没察觉到叶岩庭话中有异,还是虞敬轩自然地接过了话茬问道:“叶大人怎么在这儿?”
“提前过来看看情况。”
“提前?”官珞这才觉出叶岩庭话中有异,眼皮一跳,偏头看了身旁站着的虞敬轩一眼。
“刑部要接手这案子?”虞敬轩虽然用的是问句,但语气里却没太多意外,像是早在意料之中。
“还没说。”叶岩庭抿了抿干燥的唇,视线在官珞身上略一停顿后马上挪开,重新对上虞敬轩表情也逐渐严肃起来,“今日早朝时,有人提起了‘獬豸神迹’一事,若不是恰好前线传回了蠡国主动停战求和一事……你应当知道,若是先前獬豸谋杀朝廷命官圣上对此只是震怒,敦促京兆府捉拿凶徒也只是将之当作‘命案’对待,但昨夜一事过后这案子的性质就变了……”
在上位者眼中,杀人是多寻常的事情,有刀有手便是妇孺书生也可行凶,但“神迹”就不同了,历代帝王自称“天子”,由天授予皇权,神圣不可侵犯,可皇帝尚且还只是“天子”,獬豸却已然成了诸多百姓心目中实实在在的神明,更何况这“神迹”就发生在天子脚下,即便知道这“神迹”多半有猫腻,也足以叫帝王忌惮。
任何人任何事,一但跟皇权沾边,性质就都变了。
虞敬轩自小在朝堂的阴谋诡谲里摸爬滚打着长大,自然是一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先前故意利用石志的案子打压獬豸威望除开有替石志打抱不平的念头在,也是在提防着出现这最坏的情况,谁知獬豸竟会一改往日作风,闹出这场大戏。
虞敬轩头疼地揉了揉额角,眼睛余光瞥见站在巷外的金吾卫,叹息着道:“索性昨晚金吾卫应对得当,不然怕是今个儿天不亮,我就已经被召进宫吃挂落了。”
“所以这已经超出京兆府管辖范畴了。”叶岩庭转头看向官珞,神情严肃更多的却是忧心,“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刚知道刑部可能要接手此案的时候官珞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可等听完叶岩庭同虞敬轩两人的对话后官珞便也反应了过来,眉头紧锁,表情很是严肃,听见叶岩庭后半句话也只是摇了摇头:“新平郡和雍县的事情发生后,我便知道刑部接手此案是迟早的事情,只是……”
官珞目光逡巡过四周:“只是如今还未接到案情转交的旨意,该查的该抓的还是得继续。”
叶岩庭叮嘱官珞倒不是担心她揪着手头的案子不肯放,他有旁的顾虑在,只是看官珞眉头紧锁专心观察周围心无旁骛的样子,又想着有虞敬轩这个人精在旁提点便没再细说,只是顺着官珞的话接着道:“你说得对,我听闻当时你追了‘獬豸’一路,还同他交了手,更是目睹了‘神迹’发生的全过程,可有什么头绪?”
官珞一脸疲惫地摇头:“尽管不信‘神迹’一说,但对于獬豸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我全无半点头绪。”
官珞伸手掰着手指头开始细数昨夜獬豸玩的各种把戏:“先是在密室外‘隔空取物’,接着又是‘悬浮术’‘火光鬼影’还有那‘化整为零’的撒钱手法……其实抛开后面那些神神叨叨的姑且算作是戏法的手段,最重要的是……我实在是想不出他是用什么办法从完全密闭的库房里取走‘蟠龙玉樽’的。”
“库房全都查过了?”叶岩庭没见过那个失窃的库房,只能凭借官珞的描述在脑内勾画库房图景。
叶岩庭这一问,问得官珞面上的疲惫又多添了三分,她摇着头道:“库房本身没有窗户,只有一扇上锁的大门,事后我检查过了,铜锁和链条都没有损坏过的痕迹,钥匙直到獬豸将蟠龙玉樽变成一堆铜钱碎银都还藏在苦主鞋底,屋顶也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当晚守在库房周围的差役也说没发现任何可疑动静,未防獬豸真做了土行孙挖了地道,我今早又命人将整个库房的地砖都给挖了,别说是地道了,连个耗子洞都没有,可东西就是没了,凭空消失,毫无痕迹……”
别说是官珞觉得匪夷所思,就连叶岩庭入职刑部至今都从未听闻此种诡异手法,好像獬豸真的有隔空取物的神通,透过铜墙铁壁拿走了那件蟠龙玉樽,但凡信仰稍不坚定一些,这会儿已经跟着街边那群百姓一块儿求神拜佛了,比如像全程被忽略了的少年邱风。
少年邱风赞叹中带着憧憬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在一旁响起:“獬豸大仙真是太牛批了!”
死一般的寂静,就连风声都好像刻意地压低了动静,也不知过了多久虞敬轩才木着一张脸看着神情无奈的叶岩庭指着邱风问道:“冒昧一问,老叶你带着这么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徒弟,不怕哪天被卖给獬豸做大变活人的道具么?”
叶岩庭转头看向已经缩到自己背后的邱风,严厉的表情中夹杂着许多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无奈更有忧虑,过了好久才听到他似叹息般地解释道:“这孩子其实很好,只是从前没人教,今后我会尽力教好他的。”
码字姿势不对后背抽筋了,实在是疼的厉害,断章断在这里,余下的明天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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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第 20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