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志突然开口说话,给出的答案远比他开口这件事更为让人惊讶。这个答案让官珞瞬间感到一阵不适,就仿佛青天白日里突然下起了冰雹,明明瞧着还是艳阳高照,可却不得不开始四下寻找掩体躲避冰雹来袭。你说这发展不合情理,可细细想来又好像没有达到出乎意料的效果。
合乎人性,让人不适。
虞敬轩没说这答案正确与否,但官珞瞧着他面上带出的古怪笑容便知道多半是对了,心中那股奇怪的不适感又加深了几分,惹得官珞情不自禁地皱紧了眉头。
虞敬轩看这官珞蹙起了眉心,没去管开口说话的石志,反倒是关切地冲官珞问道:“听到这个答案觉得不舒服了?”
“不舒服。”官珞顿了下,像是觉得这三个字不足以表述她内心的情绪,口气冷硬地又补充道,“非常极其特别的不舒服。”
“因为觉得获救的小鸡不知感恩?”没等官珞回答,虞敬轩便自顾自接着说了下去,看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可召唤出妖怪的确实是他,而妖怪吃了他的同伴也是事实,那由他承担一部分恶果,不应该么?”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合乎情理……”
官珞听着虞敬轩强词夺理了两句,忍不住打断道:“你这分明就是强盗逻辑,他召唤出妖怪是为了救人,又不是为了害人,为什么要遭受指责,背负恶果?”
“有人殒命,总得有人出来吞下这个恶果,不是他那是谁?”虞敬轩用余光看了一眼不再继续雕刻,而是像尊静止的佛像一样坐在床上,无声无息的石志,继续同官珞争辩,“诚然,如你所说,他是为了救人,可他明明知道潭中有凶猛的妖怪,也料到可能会出现不可控的意外,但他依然选择召唤出妖怪来救人,导致同伴丧生,这就是他种下的恶果。”
“放屁。”官珞被虞敬轩的歪理邪说,气得再也顾不得形象,直接爆了句粗口,然后气势汹汹地将手中的杯盏往桌上一撞,身体向着虞敬轩的方向略微前倾,摆出一副蓄势待发的架势,“当时摆在这只鸡面前的只有三个选项,要么跟他的同伴一样,不管不顾地跳下去,然后一起溺死,要么,见死不救,唯一有概率能够两全的法子就只有他最后选择的这一条而已,即能救下同伴,又可以保护自己。”
“太理智了。”虞敬轩笑着摇头,手拿着木块敲了敲木匣子,“救人难道不该是不计后果、不计得失,凭着一颗善心,一腔热血就能成的么?更何况他还是只普普通通的鸡。”
“你茶楼说书听多了吧。”官珞快速反怼回去,“他一只不会游泳的鸡,看着前面的同伴不计得失、不计后果地扑腾下去,结果却适得其反,虞敬轩,我说你都能让鸭子溺水,怎么就不允许这只鸡有点人的智慧了?”
虞敬轩挨了怼,脸上的笑意却愈发深了,一副了然受教的样子点头,反复念叨:“对,人的智慧。”
虞敬轩没再回嘴,官珞却还有些上头,继续接着先前的话题,试图做辩论总结发言:“所以,这哪里是他种下的恶果,或者说,这哪里算是什么恶果,不过就是……”
官珞说到一半突然卡了壳,翻来覆去地在脑子里搜索合适的词汇。
“是个悲剧。”沉默着听他二人从讲故事发展到辩论,石志终于再次开了口,语气沉闷中带着一丝切身悲凉,“是个……讽刺的悲剧。”
虞敬轩听到石志再次开口说话后露出了意料之中的表情,他不再继续跟官珞辩论那拥有人类智慧的鸡的问题,反倒是收敛了面上的笑意转过头去看向石志,目光沉静,四周的空气好像又在一瞬间被凝固住了,外头照进来的阳光都在这氛围的掩盖下冒出了一丝寒意。
官珞收声,看着虞敬轩和石志,看着石志削瘦的脸颊上露出一丝凄苦,忽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
虞敬轩从来不会讲无缘无故的故事。
小鸡只是一只普通的小鸡,不会游泳也斗不过潭中的妖怪,最后得到的结果已经是他能力范围内最好的结果,但也因为同伴的死,使他成为了不完美的施救者,甚至遭到了旁人的怨怼与不理解。
故事只是现实的倒影,被虞敬轩美化修饰,那真实的真相会是什么样子?
官珞看着靠坐在床上,失去了双眼和前途的人,觉得这样的真相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她原先觉得那些不合理的地方,比如明明这起案子是尹尔经手,主审人又是于大人,以他二人的脾气秉性怎会允许这案子还有如此大的隐情没有公之于众,现如今倒是都能说通了。
官珞感觉自己的心里像是压上了一块大石头,压得人喘不上气。
虞敬轩盯着石志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依然是用的那种隐晦的比喻:“被误解的小鸡遭到了排挤和欺凌,因为他的同伴认为他跟那妖怪是一伙的,小鸡的翅膀被折断了,于是便报了官,猫捕快抓到了一名嫌犯……猫捕快,你抓到的是什么人?”
官·猫捕快·珞神情复杂地看了石志一眼,配合着虞敬轩的故事接着道:“是被妖怪吃掉的小鸡的弟弟,他说,要替他的姐姐报仇。”
官珞眼睁睁看着刚才还稳如泥像的石志突然就变了脸色,手中握着的刻刀脱手落在了被子上,苦闷的哽咽声从喉咙中发出,两团鲜血从白色的纱布中渗透出来,削瘦苍白的脸颊上划下两行血泪,像是苍凉的荒山上突然裂开的岩缝,被深藏在山体里的苦楚喷涌而出。
石志颤抖着双手掩面而泣,愤恨地质问道:“那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屋子里的窒息感在瞬间达到了巅峰,官珞觉得喉头发痒,石志因为情绪激动导致伤口开裂,虞敬轩终于开始履行自己作为一名受邀而来的郎中职责,替石志解下了已经被血浸透的纱布,重新上药包扎。
官珞只粗粗地瞧了一眼,望见两团漆黑凹陷的深坑,心头一紧便借故逃了出去,直到站在门外,被暖阳包裹全身也依然没从那种冰冷的窒息感中走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官珞觉得自己像是虞敬轩说的那只溺水的鸭子。
明明算得上是身经百战,再恐怖的伤口,再瘆人的尸体都见过,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可就是看不得这样的悲剧。
石志的伤势有些严重,官珞站在门口等了好一阵都没等到虞敬轩出来,好在晒久了太阳,那种窒息与压抑的情绪也散去了不少,官珞站在树下长吁出一口气,暗自思量,这样的悲剧却不好叫他一直作为悲剧继续下去。
正当官珞思考着该如何纠错的时候,先前领着两人进来的管家突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早春天里竟也跑得满头大汗,官珞一见管家这架势便觉得不妙,果然,管家刚在官珞面前站定,气还没来得及喘匀便急切地道:“湖、湖里,湖里有个死人!”
官珞跟着管家赶到现场的时候,湖里飘着的尸体已经被家丁打捞了上来,正大大咧咧地摆在岸边。官珞一眼便瞧出这尸体必然是已经在水中浸泡多日,尸体肿胀得像是个三四百斤的大胖子,加上最近天气转暖气温升高,尸体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巨人观的现象,靠近尸体三米范围便能闻到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恶臭。
管家陪着官珞走到靠近尸体三米范围便打着恶心捂着胃再不肯上前一步,官珞忍着恶臭独自上前查看尸体情况。
这具尸体的巨人观现象还不算特别严重,但因为肿胀和**的影响尸体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官珞只能辨认出这是具年轻男性的尸体,加上这尸体身上还穿着石府下人的衣服,多半是这府上的人没错了。
官珞对石府下人不甚了解,只能一边问管家“最近府上有无家丁失踪或突然告假”,一边忍着尸体表面滑腻的诡异触感寻找能够证明身份的信息。
管家被尸体散发出的恶臭熏得一魂升天七魄离体,余下的二魂勉强听见了官珞的问话,谁知刚一张嘴便吐了出来,只能勉强在呕吐的间隙摇了两下头,算是回了官珞的话。
幸好官珞从尸体的衣兜里摸出了一条红绳,红绳沾上了尸液变得乌黑且黏腻,官珞忍着恶心细细打量,发现这红绳下头还拴着一块形状奇怪的石头,石头大约是经常被佩戴的人拿在手上把玩,石头表面都包浆了,棱角全被磨平,看样子应当是这主人的随身之物。
官珞拿着这块石头递给管家辨识,刚吐完一波还没缓过劲儿来的管家忽然感觉恶臭像是长了腿猛地靠近过来,清晰的臭味让他本能地又要反胃,刚偏转头去便被官珞拎着后领子转了过来,管家同那块沾着莫名液体还散发着恶臭的石头面面相觑,正觉得人生差不多在此时走到了尽头的时候,官珞松开了揪着他领子的手。
“认得这个东西么?”
管家一脸惊魂未定地看着官珞手心里握着的石头,忍着呕吐的冲动,表情难看地答道:“这、这东西,这好像是石头那小子的。”
“石头是谁?”
“石头,石头就是四公子的随身小厮,诶?说起来,今日好像没见过石头这小子人影,原先只当他是又跑去哪里躲懒了,这该不会是……”
管家越说表情越发难看,忍不住越过官珞远远地瞥了一眼那在湖边躺着的尸体,浑身猛地打了个机灵:“这死的不会就是他吧。”
“多半就是他了。”官珞取出随身带着的帕子,将这物证裹上放入怀中揣好,而后继续问道,“你最后一次见到石头是什么时候?”
“昨天?”管家感觉自己这会儿脑壳嗡嗡作响,因为接二连三的冲击导致记忆有些混乱,揉着脑袋梳理了好一会儿后才确定道,“对,就是昨天,昨天晚上我去给四公子送药的时候还是这小子亲手接过的药碗,准没错的。”
昨晚上还见到过人,可眼前这尸体分明已经死了起码有五六日之久。
两相矛盾,但官珞知道,活人有可能会骗人,死人却永远不会,更何况,眼下这场景还颇有几分熟悉的味道,叫官珞不由自主地便回忆起了半年前的事儿来。
虞敬轩:别骂了别骂了,我先说,我是杠精,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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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第 19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