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敬轩问完就看见官珞眉心蹙起,好看的眉眼中间隆起了一个小鼓包,虞敬轩正想伸手把这小鼓包给按下去,就听见官珞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扬起脑袋看向虞敬轩质问道:“你不是说让我睡个好觉么,你现在说这些来当睡前故事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虞敬轩“嘿嘿”一笑,伸手将官珞扬起的脑袋按了回去,继续施针,一边往官珞脑袋上扎针,一边为自己辩解:“你听我狡辩。”
官珞掀开眼皮瞪了虞敬轩一眼,然后便听见对方接着道,“这案子扰得你心神不宁,若不给这一团乱麻寻一个出口,我怕你就算是睡着了,也得在梦里接着纠结,所以我想说,趁着这会儿有空,先给你顺顺思绪。”
官珞静默了一阵后再次叹了口气,闭上眼,一边感受着虞敬轩按压在她穴位上的力道,一边从自己一团乱麻中的思绪中挑拣有用讯息。
“你问我想到了什么,我想到了许多。”
譬如先前想不通石志的事情怎会传播的如此之快,这会儿联系到庙祝说的“獬豸亲兵”,倒是有了些有趣的猜测。
再譬如,那个庙祝,哭哭啼啼看着是个软柿子,同虞敬轩絮叨了半天却只透露出这一条线索,而这条线索又能为他们无头绪的捉捕行动提供了下一步的指引。
假如这庙祝是獬豸的同伙,那他透露这关键信息,帮助我们抓到獬豸,这对他又能有什么好处?
难不成这是巧合?却也叫人有些拿捏不准这人的底细。
还有之前那个为他姐姐申冤投了信的少年,年龄也同那“獬豸亲兵”的年龄差不多,他会不会也是其中一员?
这案子千头万绪,他们这会儿像是才挖开了一角,官珞看了眼手边还没筛选完的信,考量了一阵后才开口同虞敬轩商量。
“是条线索便不能轻易放了,我想的是到底是群孩子,先不要打草惊蛇,先安排人暗中盯着,也不用全盯上,盯那几个活跃的便好,你看如何?”
獬豸一案搞得府衙人手紧缺,都快一个顶四个用了,官珞这安排也是考虑到了府衙人手紧缺的问题,虞敬轩没什么异议,给官珞扎完针便自觉履行京兆尹职责,安排盯梢人手去了。
也不知是虞敬轩这江湖郎中的医术高超,还是真如虞敬轩所说,官珞在乱麻中瞥见了一处头绪,这一觉睡得黑甜,既没有在梦中翻那成山的信,也没梦到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直睡到了翌日早晨才醒。
官珞一觉醒来,便好像时来运转,久违地安心吃了顿早餐后便从虞敬轩处得知,卧病谢客的石大人果然如之前虞敬轩所说那般,挣扎着从病床上爬了起来,托人给他递了封请帖,信上说听闻虞敬轩医术高超,请他上门替他父子二人诊病。
诊病不过就是个托词,太医署高手云集,怎么着也轮不到虞敬轩来做这事,让官珞感到新奇的是虞敬轩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竟然真叫石大人亲自下帖请他们过府。
这前后态度变化得未免也太快了。
官珞好奇又不敢问,先前虞敬轩说起时便故意岔开了话题,像是在提防什么,官珞生怕她问了又得不到答案,平白将自己的好奇心勾引得悬在半空中,难以着落。
官珞憋了一路,直到被人请进了石府,在人家大堂里坐下,终究还是没忍住,将脑袋凑了过去,试探性地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好在这次虞敬轩没再故意岔开话题,见四下无人,便将脑袋也往官珞的方向凑了凑,刻意压低了声音同官珞咬着耳朵说话。
“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就是去找了个说客,同石大人讲讲理。”
联系上虞敬轩之前去寻了趟刑部尚书的事情,官珞也能猜到虞敬轩说的这“说客”是谁。
只是现任刑部尚书年事已高,这几年已经开始计划着要退休养老去了,一贯秉承的都是“闲事莫理”的原则,一套太极拳法打得是一等一的好,怎么就被虞敬轩说服了来做这蹚浑水的说客?
总不能是被虞敬轩拿捏了什么短处吧。
官珞还想再细问时,石府的管家微躬着身子快步走了进来,先是同虞敬轩和官珞见了礼,随即便一脸抱歉地同他二人说道:“虞大人、官捕头,这实在是对不住二位,我家老爷先前遭了大罪,实在是起不来身出来拜会二位,不过我家老爷吩咐了小人,一定要招待好二位贵客,我家四公子的病还得劳烦虞大人好好瞧瞧。”
官珞听管家这般说,便知道这石大人告病并非托词,不过想来也是,自己最有前途的子嗣突然变成了个残废,还因为几年前一桩旧事全家都担上了骂名,听闻现在石府的下人出门都不敢自报家门,可见外界的舆论影响之大,换谁都得难受上一阵子。
管家一路不停步地带着二人到了西苑的一处僻静居所,官珞习惯性地环顾四周,发现四处不光环境幽深,甚至连下人也只有零散几个,分散在院子四处无声地扫着地上的落叶。
管家一路走来无话,直到将二人领到门前才深吸了口气,语气沉重地说道:“自从那事过后,这人虽然醒了过来没再做什么伤害自个儿的事情,但……也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先前宫里的御医来瞧了只说要静养,老爷生怕四公子再受刺激,便将人安排到了西苑修养,虞大人容小的多嘴说一句,小人也是看着四公子长大的,他……他真不是个坏人,现在又受了伤,您一会儿……”
虞敬轩抬手打断了管家的话,轻点了下头,表情看起来淡淡的,也不知有没有将管家的话听进去:“我知道了,人多不利于病人修养,你下去吧。”
虞敬轩说完便抬手推开了门,也不顾管家欲言又止的表情,径自走了进去,官珞瞥了一眼站在门外的管家,略一摇头也跟着跨了进去,顺手将房门给关了进来。
先前石志出事的时候官珞留在宁王府保护宁王,故而没瞧见当时的惨况,只是后来听虞敬轩说起,石志失智时活生生将自己一双眼睛给抠了下来,鲜血覆满了整张脸,状如恶鬼邪祟,官珞本以为今日会见到一个或疯癫或形如枯槁的病鬼,结果进门见到的却是一个白纱覆面形容削瘦的美男子。
沈腰潘鬓。
官珞瞧见支起上半身靠在床上的石志,脑袋里不由自主地便冒出了没出事前坊间对着探花郎的评价,即便是面带病容,形容削瘦,遭逢大难,毁誉加身,你也不能否认这确实是个美男子。
特别是这美男子并不如官珞所设想的那般疯癫、怨愤,反倒是一脸平静地靠在床边,甚至手中似乎还握着一小块木头,正摸索着往上雕刻什么。
这是……眼瞅着仕途不畅,打算另辟一条手艺人的路线了?要真是如此,这探花郎未免心态也太好了点。
官珞有些被石志这淡然的样子惊到了,一时摸不准对方深浅便没出声,虞敬轩倒是没想那么多,先是自来熟地倒了两杯茶,递给了官珞一杯后,自己便端着茶杯跟老爷子遛弯似得走到床边,凑近了石志瞧了两眼他手上的木头,啧了一声将官珞先前想的直接给问了出来:“这是打算转行做手艺人了?”
“咳咳,咳。”官珞没想到虞敬轩会拿这个当开场白,一口茶水险些呛了出来,缓过劲儿后小心翼翼地去瞧石志,然而对方对虞敬轩话却是半分反应也没有,依旧沉默地刻着手中的木头。
虞敬轩没得到回应也不觉得奇怪,四下看了看,弯腰从床边摆着的木匣子里取出一块小木头上下打量。
直到此刻官珞才注意到,除了石志手里正雕着的那块以外,还有好些如出一辙的木头被摆在了床边的木匣子里,远远地瞧见木头上歪斜的刻痕,应当都是出自石志之手。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虞敬轩仔细辨认着上头的刻痕,念出了一段,念完似乎觉得有些有些意外,挑了下眉梢,转而将视线重新落在石志身上,沉默了片刻,像是在考量有些话该从何说起。
官珞等了好一会儿,因气氛太过沉静,四周的空气都仿佛变冷了许多,心中无端紧张了起来,而虞敬轩却在这种氛围下突然作势要讲故事:“刻金刚经多没新意,城隍庙摆庙会,金刚经的刻板一抓一大把,不如我给你说个故事,你刻着还有些意思。”
虞敬轩说完略一停顿,没听见有人说话,便默认是无人反对,将手中的茶杯盖子一敲,编起故事来了:“话说从前在山的那一边有一潭深不可测的潭水,传说潭水里住着个妖怪,有一天一群小鸭子结伴到这潭边来游玩,其中有一只小鸭子不小心溺水了……”
官珞的眼皮在听到“鸭子溺水”的瞬间轻跳了两下就被官珞抬手按住。
“溺水的小鸭子在水中挣扎着向岸上的同伴们求救,扑通扑通两声,有两只小鸭子从岸上跳了下来想要去救那只溺水的小鸭子,可是他们忘记了自己也不会游泳……”
官珞的眼皮又跳了两下,这下是实在忍不住了,她开口打断道:“鸭子怎么可能不会游泳。”
虞敬轩略一停顿,想也没想就敷衍道:“那我们假定这群鸭子比较特殊,他们是世间绝无仅有的不会游泳的……”
虞敬轩话未说完,抬眼对上了官珞忍耐的目光,脑子立马转过弯儿来,妥协道:“你说得对,鸭子确实会游泳,那就换成……换成小鸡,小鸡肯定不会游泳,对小鸡,刚说到哪儿了?”
官珞抿了抿嘴唇,无奈地提醒道:“说到跳下去两只小……鸡也不会游泳。”
“没错,鸡当然不会游泳咯,所以跳下去救同伴的小鸡也不幸溺水,在水里扑腾着开始喊‘救命’,岸上的小鸡为了救他们的同伴接二连三的跳了下来,然后不出意外的全部溺水开始求救,很快,岸上只剩下一只鸡了,这只仅剩的小鸡听着水中同伴们的求救声,内心天鸡交战,他知道他自己不会游泳,如果跳下去那就是整整齐齐一窝鸡全祭了河神,但如果不救,良心难安,最后他选择唤醒了住在潭中的妖怪,央求妖怪来救他的同伴,妖怪答应了他的请求,但是因为妖怪在潭中沉睡了太久,他太久没有吃东西了,饿得受不了,所以在救落水小鸡的途中一个没忍住吃掉了两只小鸡,除了被妖怪吃掉的两只小鸡以外,其他的小鸡全部得救了,你们猜,那些得救的小鸡上岸后对召唤出妖怪的小鸡说了什么?”
官珞凝眉思索了片刻,答道:“说‘谢谢’?”
虞敬轩摇头,示意官珞再猜。
常规的答案不正确,官珞便开始往非常规的方向去猜测:“说‘我们一起去学游泳’?还是要去打妖怪救被吃掉的同伴?”
虞敬轩再次摇头,官珞连猜三次都错,实在是想不出答案来,只能冲着虞敬轩一摊手,表示自己确实猜不出来,让他公布答案。
虞敬轩见官珞表情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不免觉得好笑,轻叹了声刚准备揭晓答案,却忽然听到一个干涩沙哑的声音轻声答道:“为什么被妖怪吃掉的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