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主簿坐在一旁,看着孙司法巧舌如簧最终却被愤怒的孟善活生生咬下了一只耳朵,原本麻木怯懦地围在门口的百姓却像是被打开了某个诡异的开关,被压抑了许久的愤怒、仇恨、敌视如火山喷发般袭来,外面的人像是疯了想要往里面挤,若不是差役拼死拦着,王主簿想,大约这会儿孙司法已经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而煽动了这一切的人呢?
王主簿目光深沉地往堂上看去,明镜高悬的牌匾下是穿着绯红色官服,一脸肃然实则纵容的叶岩庭。
什么夜宿花街柳巷,什么名不副实,就连最初传闻中的板正刚毅,恪守律法,都是假象,这位叶侍郎他太清楚在这巨大的羊圈中他们势单力薄,就连反抗都是绵软无力,更不用说想要一招制敌,所以他便利用个体的愤怒,去煽动、感染群体,当这群被圈养里许久的羊羔忽然瞧见羊群中出现了那么一匹头羊,奋力地跃起撞向那大门,且撞出了一寸裂缝,这群被圈养了太久丧失了反抗能力的羊羔受到了鼓舞,也试图来践踏、啃噬他们这群豺狼。
制人者反制于人,何其讽刺。
甚至当闫蓬带着驻城军守将的尸体还有一群如同躺着的孙司法一般面部缺损的熟面孔出现在公堂上的时候,王主簿也没觉得意外,甚至大胆猜测,闫蓬出现在了此处,只怕那个被关在大牢中的人也已经被人救出,这才如此有恃无恐。
闫蓬呈上了厚厚的一叠供词,全是昨夜连夜审讯几名同驻城军守将以及甄郡守勾结的将领后得到的证词,甚至还有一叠驻城军守将同甄郡守来往的书信,书信上记录了驻城军守将是如何同甄郡守合谋,暗害闫直及其部下,又是如何利用驻城军的势力把守住羊圈大门,让羊群不敢反抗。
经过了昨晚的惊心动魄,闫蓬早已经从激动愤慨的情绪中缓过劲儿来,这会儿跪在堂上气势沉稳又不失凛冽,宛如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只待尘埃落定叶岩庭一声令下便要剑指奸佞。
“末将闫蓬恳请叶大人替前守将闫直做主!替我等做主!”
孙司法已经倒地不醒,身旁也无人敢来搀扶,王主簿看了孙司法两眼,仿佛下定了决心,忽地起身跪在了堂前,毫无征兆地先后冲着门外愤怒的百姓以及堂前被人制住的孟善猛磕了三个响头,个个声音清脆,三个响头过后原本还吵吵嚷嚷的人群忽地寂静下来。
甄郡守为人贪婪又凶狠,孙司法和王主簿就像是他的分身,孙司法是他的贪,贪得无厌,却胆小畏缩,而王主簿便是他的狠,得势时对旁人凶狠,失势后为保全自身对自己更是凶狠。
就像现在,额头滴血的王主簿敛去了眼底的不甘和凶狠,冲着叶岩庭朗声道:“下官罪无可赦,但愿为人证,恳求叶大人饶命!”
王主簿直到闫蓬出现才彻底看清了叶岩庭的目的,先用邱风等人的陈词做引,引得他们心慌却又想垂死挣扎,最后露出马脚,直到最后才让闫蓬做致命一击,让他们意识到先前的挣扎于叶岩庭眼中不过是拙劣戏码,从而彻底绝望,失去反抗,只能顺着叶岩庭的意思认罪伏法,甚至为了活命他们会交代得更多更详细,以便叶岩庭之后处理新平郡的残局。
王主簿的自首在叶岩庭的意料之中,事情进展到此有守将口供、书信,还有新平郡百姓为证,已经是铁证如山,再无转圜可能,即便是早已部署周全,但一步一步走来叶岩庭始终提着一口气不敢放松,直到王主簿开口叶岩庭这才终于松下了一口气,揉着发僵的额角,抬眼看向堂下及门外的百姓,猛地一拍惊堂木。
“本案关系重大,现将一干人等暂且收押大牢,犯有冤屈者皆可投状上诉,三日后将人犯押解入京交由大理寺审讯!”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暂告一段落。
王主簿虽然转做污点证人,但依然被叶岩庭命人连同昏迷的孙司法还有府衙差役一并关入大牢,新平郡府衙暂且由驻城军协助叶岩庭掌管,隋主事同叶放被安排着去收拢新平郡百姓投递上来的状书,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叶岩庭刚缓了一口气想要叫上官珞一块儿去大牢审讯,一抬头却发现刚才还在堂前站着的官珞不知在何时没了踪影,而问及隋主事等人也说没瞧清楚官珞的去向。
这人跑哪儿去了呢?算了。
找不到官珞,叶岩庭便独自一人前往天牢审讯,孙司法这会儿还没醒转过来,叶岩庭便挑了王主簿。
王主簿被提来的时候,身上的官服已经被扒了,换上了一套老旧的囚服,手脚都带着锁链俨然一副阶下囚的模样,同原先城门口见到的那个意气风发的人宛如两人,被狱卒从牢房里提来的路上还遭了其余囚犯一路的唾骂,等见着叶岩庭的时候已是狼狈不堪。
索性叶岩庭的态度倒是意外的好,命人搬了张凳子来给王主簿坐下还沏了壶热茶,两人面对面坐着,手里各自端着一杯茶,若是忽略周遭阴森的环境还有透着血腥味的刑具,两人倒像是参加茶会来了。
“王主簿跟着甄郡守多久了?”叶岩庭看着对方缓缓发问。
“什么主簿。”王主簿抖了抖自己胳膊上挂着的锁链,自嘲似得笑了一声后道,“请大人唤小人贱命王才。”
“王才,你跟着甄良信多久了?”
“快有二十年,早在甄良信还不是新平郡郡守只是海晏县县令的时候我就跟在他身旁了。”王才语气平淡地回答到。
海晏县……
叶岩庭隐约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曾在何处听过这个地方,直到王才继续语气幽幽地说了下去。
“老孙是甄良信被调到新平郡后才跟了他的,比起老孙来,其实我知道的更多,不光是新平郡的事情,就连永康十年海晏县修筑堤坝的事情我也清楚……”
永康十年修筑堤坝!
叶岩庭脑中忽地炸响一阵惊雷,直到此刻叶岩庭才想起究竟是在何处曾见到过海晏的名字,是在当年湟水渠一案的卷宗之中,海晏县便是决堤之处,可卷宗之中并未提到过甄良信的名讳,为了王才突然提到这事?
叶岩庭心思百转千回面上却并不显露,只是饮了口茶,抬了抬眼道:“可永康十年,经手湟水渠修复一案的海晏县县令并非是甄良信。”
“大人记得不错,早在永康八年甄良信就从海晏县调离了。”
“那你提此事做什么?”叶岩庭觉得奇怪,王才自首是因为看到闫蓬抬了驻城守将的尸首上来,猜到他们已经将闫直救出,旁的不用提,仅闫直一死囚却还活着就犯了欺君之罪,即便他们能堵住新平郡百姓的口,也堵不上圣上的盛怒,先前还能垂死挣扎,但待到闫蓬出现便知大势已去,若要想活命只有依照叶岩庭的意思自首认罪这一条路可走。
是了,他是为了活命才会突然说这些……
果然王才突然神秘地笑了一下,眼神撇过门口守着的狱卒,一边说一边同叶岩庭暗示:“甄良信做海晏县县令多年并无政绩,却在永康八年湟水渠修渠前两年突然升迁调往大睢富硕之地,之后官途步步平顺,最后成了这新平郡的郡守,叶大人以为其中可有猫腻?小人知道叶大人的好友,当年的京兆府总捕尹尔因湟水渠一案被害,至今真凶仍是下落不明,不巧的是,小人恰好知道些内情,但此事兹事体大,却只能说于大人一人听。”
言下之意是要叶岩庭屏退左右了。
无论王才口中说得内情到底是真是假,但湟水渠一案确实是戳中了叶岩庭的命脉,三年来背负害死好友的罪孽,叶岩庭没有一日是活得快活的。
所以,不管真假,他都想要听上一听。
王才看着叶岩庭沉默了片刻后果真依言屏退左右,心头暗自一喜,便知道自己的赌对了。
“有什么内情,你现在可以说了。”叶岩庭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藏在宽大官服中的手却已经汗湿。
“甄良信为人贪婪却也谨慎,湟水渠的事情就连作为亲信的我都不太清楚他在里面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我只知道永康十年,湟水渠的修缮款下拨到地方没多久,甄府突然运来了许多用铁皮箱子装得来自海晏县的‘河鲜特产’,那阵子满府都是河鲜的腥臭味,可之后过了没多久这批河鲜又不见了,叶大人猜都被运去了哪儿?”
叶岩庭看着王才含笑的眼还有那算计的神情,眉头紧锁,沉声呵斥道:“王才,本官不是来听你打哑谜的。”
“叶大人息怒,小人也只是想增加些悬念感,这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不都是这般么?”王才笑着辩解了两声,见叶岩庭神色越发不善,连忙告罪道,“是小人忘形,还请叶大人赎罪。”
“接着说。”
“是,其实那些箱子都去了哪儿小人也并非是全都知晓,但有一件是当年甄良信命小人连同一封信一块儿寄出去的,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收件人的名字。”王才顿了顿用眼睛的余光小心翼翼地看了叶岩庭一眼,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恐惧,“敢问大人,我若是将实情相告,大人可能饶我一命?”
叶岩庭的耐心几乎快要告罄了,神情愈发不善,沉声威胁道:“你若继续同我讨价还价,我便只能将你直接交给大理寺发落了。”
叶岩庭的威胁王才却好像并未放在心上,反而古怪地耸着肩膀小声笑了两下,反问道:“大人您都还不知道我当年瞧见的名字是谁,将我直接送入大理寺不怕引火**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当年瞧见的那个名字大人您认得,不光认得,此人同大人您休戚相关。”
“你说得那人到底是谁?”叶岩庭心下闪过一丝不详,却还是继续追问了下去。
“叶司青。”王才忽地绽开一个诡异的笑容,冲着叶岩庭恶劣地咧开了嘴,像是生怕叶岩庭忘了这人是谁,压低了声音补充道,“就是您那已逝的祖父,武安侯的老侯爷啊。”
四周忽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能听见蜡烛跳动发出的微弱声响,王才看着叶岩庭面色霎时变得铁青,一贯平静的眼中迸射出一股浓烈的杀气,可王才却像是感觉不到叶岩庭的杀气,自说自话地继续道:“大人,我还能活着么?”
***
官珞是追着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跑出来的,可等从人堆里挤出来追到大街上时却再也瞧不见那个闪现的人影,仿佛刚才只是自己眼花之下的错觉,官珞不信邪又绕着街巷找了一圈依然一无所获,最后只能打道回府,而等她回来的时候叶岩庭已经独自前去大牢审讯王主簿了。
官珞没跟着一块儿去大牢,反倒是去看了邱风,少年伤处已经上好了药,这会儿倒是像重新活了过来,虽只能趴在床上修养但声音听着却是中气十足,甚至还有功夫同叶放吵架。
“你这破垫子也忒没用了!非但没替小爷我挡住棍棒,打了没两下就破了,小爷我一边挨打一边还要担心露馅,你知道小爷我有多难么?”
“那爷您要不改名吧,也别叫‘邱风’了,叫‘南风’方便凸显出您这一‘难’字啊。”叶放一边收拾手边的瓶瓶罐罐一边不忘挖苦少年,见少年气得抓耳挠腮想词反驳,抬手冲着他屁股上就是一下,“你还嫌弃这垫子,要不是我想着给你垫上这么个,你这屁股早开花了!你还嫌弃,真是不识好歹……”
邱风被一巴掌拍在伤处,即便叶放没用多大力也吓得差点从床上弹了起来,一边冲着叶放嚷嚷一边嘴硬:“开花就开花,小爷我以后可是要做大英雄的,谁稀罕这破垫子了。”
邱风嘟囔了两声,忽然想到了什么,语气上扬满是憧憬和骄傲:“我可听说了,昨晚上獬豸大侠又出现了,不光赶在女钟馗前头杀了驻城守将,还割了一屋子人的鼻子耳朵,想想都解恨!”
“什么獬豸,哪有獬豸,我家世子在这儿那小毛贼敢来么?你别听风就是雨的,传谣可是要坐牢的。”叶放听到獬豸就来气,随口吓唬了邱风两句就想走,谁知这臭小子还沉浸在对獬豸的幻想中无法自拔。
“你少吓唬我,这世上除了獬豸,还有谁能做得到这些?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不留痕,女钟馗连同你家世子都不是他对手,你们再忌妒也得承认,他就是做了你们都不敢做的事情,绝世高手就是要忍受凡人的嫉恨,唉,真是寂寞如雪……”
叶放被气得面颊发抖抱着药箱就要往外走,正所谓忍一时越想越气,叶放走开两步气不过又抱着药箱折返回来抬手就要去打邱风的屁股,谁知邱风早有防备,趴在床上撅着屁股来回躲着叶放的攻击,完了还不够,边躲边欠扁地挑衅:“诶嘿,略略略,打不着打不着……”
实在是太幼稚了。
官珞站在门口看着里面两大粉头掐架,实在是受不了了才进门去拦:“叶放没骗你,昨晚溜进军营杀人的,未必是獬豸,根据那些幸存者声称,虽然来杀人的确实是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但这面具跟獬豸的不一样,那人只有半张。”
半张面具?总不能是獬豸突发奇想想要换个新面具戴戴,毕竟作为獬豸的死忠粉,邱风知道,獬豸那首面面具就是他的标志特色,只剩下半张面具的,还真未必是獬豸,可不是獬豸又会是谁去做这些事呢?
这也正是官珞觉得奇怪的地方,只是想了许久也没个结果,便也只能作罢,她隐约有些预感,也许这个半张面具的人之后也会跟獬豸一样如影随形,出现在他们视野里。
之后的三日变得比来时更加忙碌,叶岩庭化身审案机器,开始审查卷宗审理冤案,试图在三日内将府衙大牢中关押着的无辜百姓全部释放,审查冤案的活儿不是官珞能插手的,隋主事被叶岩庭调去身边帮忙,官珞便替了隋主事的活,整日里同叶放两只站在府衙门口接收郡上百姓递来的状纸,而后按照案件类别分门别类后转交到叶岩庭手中。
短短三日,官珞眼睁睁地瞧着叶岩庭从弱不禁风变得形销骨立,就光站着都晃晃悠悠的,吓得叶放当场就跑出去给叶岩庭买人参去了。
就连一贯身强体壮的隋主事都瘦了一圈,眼下两团乌青,手边的茶盏都干透了几片枯黄的茶叶粘在杯壁上,可见是已经肝到了极致。
三日之期转瞬即过,到底要将人犯押解入京的时候,可来时四人同行,如今能离开新平郡的却只有官珞一人,叶岩庭料想到新平郡这烂摊子没那么好收拾,故而早在三日前就向刑部递了信,要求留在此地继续审理冤案,直到吏部重新派遣的郡守上任后再行返回,而光叶岩庭一人留下显然是不够用的,于是隋主事便也留了下来,而叶放生怕自个儿一走叶岩庭就将自己肝没了,自然就一块儿留在了新平郡。
于是乎今日要走的便只有官珞一人。
几辆囚车押解着孙司法等人,由官复原职的屠五带着一队驻城军护送官珞押解犯人回京,护城军在前官珞骑马殿后,走到城门处的时候却突生变故。
走时同来时的天气恰好相反,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官珞正骑在马上同叶岩庭等人告别,忽然眼睛被不知哪来的反光晃了一下,本能地抬头张望,却见空中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冲着囚车的方向直直地射了过去。
饶是官珞反应够快,立即飞身去拦那支利箭,但人的身形又如何追得过箭矢,没等官珞追上那箭矢,箭已经先行一步没入了王才的胸口,利箭当胸穿过,王才猛地喷出一口血,当场气绝身亡。
何等干净利落。
“驻城军戒备!有人劫囚车!”反应过来的屠五连忙命令驻城军围住囚车戒备,原本围观送行的百姓乱成一团,官珞顺着箭矢射出的方向抬头,却见到一角衣料从角楼顶上翻过,当即二话不说,飞身追了过去。
随着官珞的离开,混乱的人群中,也有一人顺着官珞的身影追了过去。
下一章被遗忘了很久的鱼块要出场了~
鱼块:!!!再不安排我出场,别人都要以为老叶那木头才是男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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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第 18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