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令人痛苦,令人快乐,令人回味。
沈菩镜的心很空,大脑不知是死是活,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好像深处梦境,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好像都死了,又好像还活着,突然袭来的疲倦,她再次躺在地上,就这样睡着了。
没人在意的流浪的乞儿,以地为席以天为被,依然不知道自己是谁。
天色渐晚,这个周六很快会成为历史。
再度睁眼,天空已经变了颜色,沈菩镜毫不在意地揉揉眼睛,当然也没有在意手上的灰,站起身,漫无目的地在千沙村漫游。她确实忘了什么,也许是大脑为了保护她吧。
千沙村希望中学在村子的最北边,小学在距离那不远的地方,而南边有一个戏班子,是村里大多数人的消遣方式,闲着的时候搬着折叠凳,坐在那儿一坐就是一天,虽然有时候上面并没有唱戏,但是台下还是坐满了人,嗑瓜子聊家常。那戏台子还挺大的,绕过它的后台要走好一阵,一面大红墙就是标志,红墙那边就是后台。
沈菩镜就漫无目的地走到了这里,盯着红墙发呆。莫名的,她发现在红墙上有细细的划痕,看着像是钥匙或者是指甲划的,沈菩镜皱眉,弯下腰仔细看。
“XXX全家暴毙。”
大概是这一句话,但那名字被划得看不清楚,沈菩镜抬起头,望着这一堵红墙,它早已不再光滑,身上被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XXX我草你妈”“XXX傻逼”“XXX去死”“你怎么不去吃屎”诸如此类,写满了整堵墙。大人绝对不会去干这种事,怕得罪人,而这些语言一看就是小孩子会写的,沈菩镜眼神中的淡漠愈发犀利。
人们都在赞颂儿童的天真无邪,在书中撰写孩子们的善良,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长歪了方向。从某种角度来说,孩子们之间的社会,才是可怕的。他们不会害怕得罪人,不怕犯罪,不在乎也不顾忌别人的感受,肆意散发着自己的丑恶嘴脸,勾心斗角笑里藏刀,又在大人面前谄媚,装乖卖巧,当真恶心。
孩子,早已不是孩子了。
小孩在沈菩镜眼中从来不是小天使,无论多小多可爱,看见就想掐死,他们的哭号沈菩镜听了就头痛耳鸣恶心,他们的行为和言语充分说明着“人性本恶”。
她所讨厌的小孩中,包括了她自己。
沈菩镜在心中想着有没有自己不讨厌的小孩,忽然心头一痛。
苏长云。
她突然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事,想到苏长云这时还坐在那个小房子里,那双空洞的瞳孔再次出现在沈菩镜心头。
“我妈妈很坏。”
沈菩镜不敢再去看苏长云,但是想起苏长云还有个妈妈,虽然她说她妈妈很坏,但总归还是会管自己的女儿的吧。
沈菩镜几乎是立刻就跑了出去,朝着村头奔去,记忆中“开心饭店”的红牌子依旧是那样旧的掉色……
“叮——”贴着红色贴纸的门突被打开,沈菩镜站在门口扶着自己的膝盖大喘气,把老板娘吓了一跳,擦桌子的抹布掉在地上。
“你被人追杀了?”老板娘弯下她肥大的腰,艰难地捡起那条抹布。
“不好意思……阿姨,你记不记得苏长云?”沈菩镜心跳跳动很快,沈菩镜都能感觉到它马上就戳穿自己的胸腔蹦出来了,依旧扶着自己的膝盖,呼吸还未平复。
“小苏?她怎么了?被追杀了?”老板娘听见“苏长云”,停下了准备去洗抹布的脚。
沈菩镜有点佩服这人动不动追杀追杀的,摇摇头,顺了一下气:“您知道她……家住哪里吗?”沈菩镜本来想直接问她妈妈在哪,但又转念一想感觉不太合适。
“她家……好像住43号的三楼,我之前送她回去过一次,应该是。”老板娘记性还可以,记着沈菩镜是当时苏长云带来吃面的姑娘,并没有怀疑就告诉了她。
沈菩镜感觉全身有一团火在烧,鼻腔里好像都充血,闻言又推开门狂奔出去。
老板娘:“年轻就是好啊……跑这么快,不知道的还以是去见她男朋友呢。”
43号三楼……43号三楼……43号三楼……
沈菩镜生怕自己忘掉,在心里不断默念,奔跑速度太快耳边的风声呼啸,划破空气般的吵,冷空气不断从她口腔中钻进她的气管,透彻的凉意灌满两肺。她依旧不知疲倦地奔跑着。
43号在哪……
沈菩镜的眼中闪过一个又一个蓝色的门牌,一直没有看到43,她停下来喘了口气,四下张望着,没准又在哪条从来没见过的小巷子里,难得沈菩镜没有晕倒。
沈菩镜在三条她见都没见过的小巷子里找,看到了41号42号和44号,就是没有看见43号。
不是,门牌号码就不能按着顺序排吗?
沈菩镜蹲在巷子口,实在太累了,又躺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今天的衣服上全都是灰,算是达成一个成就吧。
43号……会在哪里呢?
沈菩镜看着这三条窄窄的巷子,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住,突然,一个奇怪的想法在沈菩镜心里油然而生:千沙村人不是很少吗?为什么在这些偏僻的犄角旮旯的地方又这么多人住?
这样想着,沈菩镜的目光不自觉看向自己学校操场上的面红旗,希望中学初二一共两个班,一个班按二十多个人算的话,两个班也有五十来人了,再加上初三初一……快两百来号学生是从哪里来的?
“小姑娘?你在这里干什么?”一个苍老的声音吓了沈菩镜一跳,她抬头看去,又被吓了第二跳。面前这个枯骨一样的老头瘦的皮包骨头,两个眼球突出来,皮肤呈现出不健康的黄色,脸上的老人斑看着像尸斑,就这样对着沈菩镜一个突脸,沈菩镜差点儿没直接吓昏。
沉默了一会儿沈菩镜见那老头还不走,往后退了退,那老头身上的奇怪的味道熏得她恶心,揉了揉鼻子回答:“我找43号。”
那老头伸出他枯枝般的手指了指远处的一个拐角,露出一个极其恶心的笑,嘴里的三四颗黄牙显露出来,看的沈菩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没等那老头开口,就起身快步走向了那个拐角,那老头看着沈菩镜的背影,又呲着牙笑。
拐过那个拐角,一条浅浅的街道,沈菩镜不确定这里还是不是千沙村所属地区,难怪苏长云以前住在这里她都没发现,就这犄角旮旯谁能找到?
这一次,她终于得偿所愿地看到了标有“43号”的蓝色门牌号,依旧是灰色小破楼和阴暗的楼道,她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竟然有些紧张,想象着苏长云的妈妈会是什么样子的,一边跨步向里走去。
一楼……二楼……三楼……
三层很快就到了,只有一户,那扇门上贴满了各种广告,什么“专业开锁二十年,133xxxxxxxx”“刷漆刷墙175xxxxxxxx”“□□000-xxxxxxx”等等,几乎把门本来的颜色给盖住了,这样看就是一山白色的门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电话号码,沈菩镜把耳朵靠在门上,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
房里并没有动静,沈菩镜把手也放在门上想听仔细一点,却一个踉跄把门推开了——门并没有缩。门一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扑面而来,反正不是什么好气味,房子里乱七八糟,泡面桶随意地扔在地上,甚至还有几件内衣,一些沈菩镜并不想知道那是什么的东西糊在上面,她捏了捏鼻子,不想再迈开腿往里走了。看样子,这间屋子里并没有人。
就在沈菩镜踌躇着要不要再看看的时候,楼道里传来一阵男人的大笑声,沈菩镜心脏骤然一沉,下意识出了门,朝着楼上跑去,楼道里回声很大,沈菩镜能清晰地听到来人谈论的是什么,她尽自己所能轻手轻脚地往楼上跑,楼下的声音很大,听着不只一个人,可能有两三个男声,谈论着钱、生意、老顾客这之类的词汇。
“上次那批,李姐用着怎么样?”沈菩镜跑到了五楼,听见楼下的一个男声这样问。“好得很。”一个中年女声传入了沈菩镜的耳朵,沈菩镜停了下来,因为下面的脚步声也停了,沈菩镜想知道他们停在了几楼,于是很轻地把手放在扶手上,低头朝着扶手的缝隙看去,四楼没有人。那就是三楼?
“李姐怎么不关门?”其中一个男声问。
“哦哦……也许是忘了吧,年纪大了,越来越记不住事情了……”李霞完全没有听出其中的讽刺意味,自顾自地回答。
心跳的速度越来越快,沈菩镜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的紧张,她一步一步地向下走,走到四楼的过道从扶手缝隙朝下看,看见三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和一个中年女人,那个中年女人已经站在房间里,只能看见半个头顶,但她进的那个房间,就是沈菩镜刚才进去的那间。
“哥们照顾你,这次的货新鲜的很,别人我都不卖。”三个男人中间那个大概是领头的,朝着那个女人说,而女的的脸看不到,不知道是个什么表情,身体也都在房间里,大脑告诉沈菩镜不能再看了,她非常干脆的选择不再看他们,为了安全起见,又往上爬了两层。
并没有上演什么不小心弄出点响动而被发现的剧情,她安分地待在六楼,听着他们的交谈,等着一个安全的时机离开。
沈菩镜平常一直是没有力气的,但这会,她莫名的感觉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胁,全身的细胞没有像现在如此活跃过。
原来,苏长云所说的很坏很坏的人,是指吸毒。
虽然沈菩镜很努力的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但是一个煞风景的老头弯着腰走了上来,沈菩镜听到那老头的声音,意识到不太妙,起身往顶楼爬去。
“刚才……进来个小姑娘,你仨没见着?”那老头含糊的声音在沈菩镜耳朵里听得异常清楚,这栋楼顶楼是七楼,七楼上去就是天台了,沈菩镜站在天台的门口,听着楼下的交谈声,虽然有点小,但是还是能听见的。
“没见着。”那三个男的听语气是紧张起来了,苏长云她妈暂且没动静,“我去楼上找找吧。”其中一个男人这样说,沈菩镜立刻看向天台,这里是七楼,跳下去非死即残废,虽然沈菩镜早就想这么做了,但是苏长云还在,苏长云还需要她在这个恶心的世界里陪她,最起码也要赎罪,最起码要让苏长云醒过来。
一直很想死的沈菩镜突然很惜命,目测着两栋楼的距离和自己的体力够不够自己跳过去。
“不用了,应该是我女儿,回来看一眼就走了。”李霞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让沈菩镜一下对这个女人的好感暂时性拉满,那几个男的貌似就噔噔噔地走了,很久都没有动静。沈菩镜一直在七楼待着,等着李霞关门,但是始终没有等到半点声响,她有些不安,这样的安静实在是有些可怕,她其实更希望有人在说话而不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长云啊……”李霞的声音突然变得那样大,好像就是在沈菩镜耳朵旁边喊的,吓得她捂住了嘴,差一点叫出声,沈菩镜突然开始头疼,她第一次希望自己是个健康的人。李霞估计是内心有愧,觉得自己的女儿躲在这栋楼里,开始一层楼一层楼的找,不断喊着苏长云的名字,像是一个索命的女鬼。沈菩镜本不应该害怕李霞,但现在知道了李霞吸毒,她不想看见那个让苏长云害怕的人,不敢想象这个吸了毒的女人长得有多恐怖,各种原因,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见到李霞……
沈菩镜奔到天台,想在这个毫无遮蔽的地方找到一个藏身之处,可是并没有,李霞很快就要找到天台,她的头脑很混乱,又因为突然犯病浑身无力,昏昏沉沉马上就要昏倒的样子,腿抖得厉害,明显不能实现从一栋楼跳到另一栋楼的举动,头晕目眩的感觉再次席卷她的大脑,她不想让李霞看到她,就把卫衣后的帽子戴在头上,坐在天台边,痛苦令她想结束自己的生命,此刻已是什么都想不起来,除了想吐就是想死。
李霞已经走到了天台,长时间的吸食毒品让她整张脸变得那样丑陋,头发倒是和苏长云一样黑一样乱,但是软趴趴的粘在她头上,看着像个女鬼,也挺恶心的,她看见一个人坐在天台边上,下意识以为是自己的女儿,睁大了她已经涣散的眼睛,看着那个人,那已经被消磨的母爱隐隐的钻出:“长云?”
沈菩镜已经耳鸣了,几乎听不见李霞的声音,脚下什么都没有,只要她身体一晃就可以从七楼掉下去,但她甚至已经连往下跳的力气都没有了,发病就是如此的“及时”,她隐约听见李霞喊她“苏长云”,那已经死机的大脑让她做出了一个荒唐的举动:“别过来……你过来我就跳下去。”
也许是她的声音实在太过虚弱,又或许是李霞的大脑已经让她无法分辨女儿的声音,竟是真的把沈菩镜当成了苏长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你……”
“我受不了了,天天吸跟个疯子一样……”沈菩镜见过吸毒的人,又结合了沈平的各种举动,想起了自己被打死的母亲,这样自说自话,内心控诉着沈平,李霞自然也对号入座,错愕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我从来都不比那些东西重要。”沈菩镜想到苏长云,胡乱揣测着苏长云会怎么看待李霞,拙劣地演着。
“对不起……”李霞道着歉,突然手腕一阵抽搐,毒瘾又犯了,看着自己的“女儿”,理智逐渐消失,近乎是从楼梯上滚着下去,回到自己的房子里,重重地关上了门——就在一瞬间,上一秒李霞还在道歉,下一秒就放弃了“女儿”,她早已被抽走了灵魂,沦为犯罪分子的提款机罢了。
沈菩镜坚持不住,胃里一阵绞缩,意识也逐渐模糊,向后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头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晕倒在天台,一条腿还搭在天台边缘的矮墙上。
也许无人知道,在今天,千沙村的犄角旮旯里,43号楼里发生了怎样的事,没人知道几个犯罪分子进了这栋楼,没人知道李霞得到了什么,没人知道,一个全身疾病的小姑娘,晕倒在了天台。但,在未来,人们回忆这段历史时会发觉,这是改变他们人生的一天,这一天发生了许多微妙的事影响力他们的一生。
在千沙村的另一头,苏长云呆坐在凳子上,无人理会,如同一个被抛弃的洋娃娃,被铺天盖地的回忆席卷,有妈妈、有那个从来只存在在想象中的父亲、有那个慈祥的老太太、有沈菩镜……
梦中的苏长云就这样呆坐,命运的细丝被那个女孩扯偏了方向。
她的手指好像轻微地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