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云 第7章 第七章

也许是因为睡的很好，又也许是因为安心，沈菩镜难得的醒的很早，苏长云还睡着，还抱着她。沈菩镜低着头，一动不动，听着苏长云平缓的呼吸，知道她也睡的很好。

或许是这短暂的归属感让沈菩镜的惰性放大，她开始舍不得这个温暖的怀抱，想永远这样躺着，就这样躺着就好，又或许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将她拥入怀，让她有些手足无措。

沈菩镜静静地躺着，短暂的睁眼后，她再次闭上了眼，想再睡一小会儿，也许就可以多赖在苏长云怀里一小会儿，但昨天她和苏长云的对话却回光返照般的出现在脑海中：

“很坏很坏的坏人。”

“以后没地方去了，就到这里来吧，正好我寂寞。”

“这让你感觉好些了么？”

“我哭的时候，她会亲我，那会让我感觉很安心。”

昨天……她是……亲了我么？

沈菩镜又睁开眼睛，心跳微微的加快，她也察觉到了这点，沈菩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心跳好像每一下都很剧烈，因为她可以看到自己的胸膛在震动，有时候心跳很快，那震动会更明显，甚至身体的其他部位也会跟着一起跳动。

沈菩镜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骨头很薄。

说到这里，沈菩镜还经常看着自己手上那些青色的血管，沈菩镜的手也有些许瘦，血管很明显，一段时间，她的乐趣是屈起她的无名指和中指上下摆动，看着那一根血管在两根指筋中间左右扭动，自己也能清楚的感受到那条血管在自己皮肤下钻来钻去。

就这样思绪飘扬了许久，苏长云才有了点动静——她突然抽搐了一下。

这一抽搐不仅惊醒了苏长云自己，还吓到了在她怀中躺着的沈菩镜。

“怎么了？”沈菩镜心跳还是那么快，她坐起身，看着有些懵的苏长云，苏长云揉揉自己的太阳穴，吸气呼气了三次，回答：“没事，经常这样。”

沈菩镜听着她这样回答，莫名有些心痛。

“你还困么？要不要再睡一会儿？”苏长云拍了拍沈菩镜的肩膀安抚，声音听着有些迷糊。

“我不困了。”这句倒是实话，沈菩镜今天确实不困了，不过这并没有引起她自己的注意。

“好吧，我们起床吧。”苏长云点了点头，眼神中略有些震惊。

“今天星期几？”沉默了一小会儿，沈菩镜突然问。

“星期六，怎么了？”

星期六啊，那就好，这样就可以多和你待一会儿了。

“没事，我忘了。”沈菩镜最终还是没有把这种想法说出来，摇了摇头假装无事发生地从理了理自己的衣服。

苏长云也没有再过问，低头扫了扫床，准备推开大门出去，被沈菩镜叫住了。

“长云。”

苏长云回头看她，眼睛中透着些许迷茫，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屋子，打在刚刚转过身的苏长云身上，橘黄色的光从苏长云毛毛躁躁的头发丝之间穿过，显得苏长云整个脑袋都在发光，看着很暖和。

不过苏长云的头发确实是乱的不能再乱了，本来直直的头发一根一根炸起来，像是山村里的野树一样在空中张牙舞爪，不能不说，有一些美杜莎的元素在里边。

沈菩镜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突然叫住她，也许只是不想让她离自己太远，亦或是只是想喊喊她的名字，但看着苏长云现在的样子，她突然就有了目的——整理她的头发。

“你过来。”沈菩镜朝着苏长云招手，将她从阳光的聚光灯下拉出来，站在自己身边，她牵着她坐下，像是生怕她碎了一样温和。

“头发这么乱，不收拾一下吗？”沈菩镜的意识还停留在刚才苏长云站在阳光中的场景，声音听着难得的有些温柔。

“不会收拾。”苏长云低下头，内心有一点难受。

沈菩镜看着她的后脑勺，莫名的觉得自己好像戳到人家痛处了，没有再说话，随手拿起桌子上放着的不知道用什么动物骨做的梳子。

乡下人通常不用木头梳子，太贵，买不起，一把梳子能用个两三代，这把梳子也不知道是传了多少代，梳过多少女人的头发，见过多少被困在这里的百合花。

苏长云坐在凳子上，又陷入回忆无法自拔，内心的苦楚愈发清晰：大概是在苏长云六岁时，李霞还没有陷入黑洞，还是一个算尽职的母亲。有一次，李霞攒了好久的钱，带着苏长云去县城里的游乐场，当时的苏长云心智还很幼小，觉得那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

苏长云记得，在那个高空摩天轮下面，李霞牵着苏长云看着人群，有一个身穿着那种一看就不便宜的汉服的小女孩，头发乌黑程亮，被很细心的打扮成了适合穿汉服的那种发型，她看着也就七八岁，父亲和母亲分别站在她的两边牵着她，苏长云看着她，看着她走向阳光里。

李霞其实很早就想剪掉苏长云的头发，太费事，她又没时间打理，但小姑娘太爱美又舍不得，一直留着，几乎没怎么修过。

那天，莫名的，苏长云同意了李霞剪掉她的头发。

李霞还很震惊，说着回家后过两天就带她去剪。

两天后，李霞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家里，并没有履行这个诺言。

那天过后，李霞再也不是苏长云记忆中的母亲了。

头皮上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拉扯，苏长云眨了眨眼睛，回过神，轻微地叹了口气，抿了抿嘴，紧接着就听到沈菩镜带有歉意的声音：“对不起……很痛么？”

“不痛。”苏长云声音很轻，想到什么，嘴角微扬。

沈菩镜左手托着苏长云厚厚的头发，捏住发尾，这能让梳到打结的地方时没有那么痛。右手则是小心再小心的给苏长云梳头，刚才一不小心扯到发根了，吓得沈菩镜一时间手足无措。

“你继续。”苏长云声音有些哑，不明原因。

沈菩镜吊着心尖，用尽平生所有精力在想怎么梳不会扯疼苏长云，就这样小心而缓慢的整理着苏长云从一见面就很凌乱的头发。

这样一个后脑勺盯着久了，沈菩镜不知从哪生出一种感觉：好像在很久以前，她是见过苏长云的。

好像在她封尘依旧的记忆中，也有一个这样的背影。

“苏长云。”沈菩镜呢喃着，在确认这个名字她到底熟不熟悉。

“嗯？”苏长云理所当然的回答。

“我们之前见过吗？”沈菩镜想着，苏长云有着所谓“超级大脑”，如果真的见过，应该是记得吧。

苏长云沉默了一阵，没有回答。梳齿和头发摩擦的声音回荡在两个人耳边。

好吧，看样子是不记得了。

沈菩镜内心略微失望，顺带着，把苏长云头上最后一处打结的头发梳开。

头发这下顺了，简单梳两下就好，但沈菩镜并不打算就此收手，很不要脸地问：“有皮筋吗？”

苏长云依旧呆呆地坐着。

沈菩镜心说不好，转到苏长云面前，蹲下身看着苏长云呆滞的眼睛。

“长云？”沈菩镜唤着她，并没有得到应答。

“苏长云？”沈菩镜把手搭在苏长云肩膀上，已经有些急了。

苏长云的眼神依旧空洞，沈菩镜看着这两双眼睛，心里发怵，这双眼睛此时没有任何情感，看着是那么绝望，如同一条死鱼，随波逐流地浮在水面，没有人察觉到它已经死了。

这双眼睛突然敲在沈菩镜的心尖，她忘了。

苏长云说过，她要在那么多的回忆里找到有用的东西需要很久。

沈菩镜瞳孔战栗，她敢确信，自己刚才那个问题伤害到了苏长云。不知道苏长云之前到底经历过什么，过得不是很好就是了，现在让她在她不好的生活中去找一个存在不存在都难说的人，无疑等于把她经历过的那些重新经历一遍。

最可怕的是，沈菩镜不知道怎么把苏长云的神智拉回来。

沈菩镜呼吸有些颤抖，她伤害了苏长云。

她用她冰冷的手握住苏长云冰凉的手，强忍心中痛苦不断的揉捏，照着当时苏长云所做的重复一遍、再重复一遍……

揉揉血管，甩两下，搓一搓。

她能做到的只有重复这个。

沈菩镜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滴血，血液顺着她的血管进入她的泪腺，视线逐渐模糊，但她又想让自己坚强些，睁大着眼睛不让泪珠滚落。

当第一滴眼泪浸入苏长云的袖口上时，沈菩镜的精神近乎绝望。

她不能接受自己会将苏长云变成这样。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的声音是哽咽的，鼻音完全吞没了她的每一个字音，好像反复的道歉能赎罪似的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三个字，对不起。

她试图通过让苏长云感知到温暖来唤醒她的神智，但并没有得到多少效果。

苏长云依旧呆坐着，眼神呆滞着。

“对不起……”沈菩镜已经跪倒在苏长云坐的凳子旁边，依旧不死心地握着苏长云的手，泣不成声，声音中透着害怕，颤抖中掺着绝望，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苏长云一时半会醒不来了。

沈菩镜的胃一阵绞痛，昨天吃过的鸡蛋面好像马上就能和她见面了。

对不起……

她其实还想道歉，只是巨大的耳鸣声充斥整个大脑在左右耳来回横穿，胃里不知道什么东西已经返到口腔中，她又强忍着恶心咽了回去。

她跪在苏长云面前，祈求着一个空壳的原谅。

像她无数次在梦里那样，反复的祈求每一个人的宽恕。

沈菩镜对不起苏长云。

沈菩镜对不起所有人。

大脑驱使着她赶快从这个地方滚出去，不要恶心苏长云，不要再伤害她。

我不配待在这个地方，更不配和苏长云待在一起。

她踉跄着起身，一阵头晕目眩，像是逃什么妖魔鬼怪一样飞快地跌出了小宅子的门，腿控制不住的奔跑，跑远一点、再远一点……

她像是被赶出家门的流浪狗。

狼狈不堪，疲惫不堪，无处可去，无处可回。

跌跌撞撞着，突然停住，扶着路边的电线杆，弯着腰，胃部一阵绞缩，昨天吃的东西一瞬间冲到嘴里，即将突破牙关喷涌而出，酸苦的腥味伴随着恶臭穿梭在沈菩镜的鼻腔和喉咙，她脑海中冒出昨天和苏长云一起吃饭时的情景。

这是我和她第一次一起吃饭。

就这样，恍惚中，她第二次把这些东西咽下去。

本就受身体排斥的东西又顺着喉管灌回去，更恶心了。

意识逐渐被眼前的黑暗吞噬，身体上的感官仿佛尽失，什么都不剩，她好像已经死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撑着电线杆，感觉不到自己有没有倒在地上，有没有吐。

……

“你还好吗？”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朦胧中问她。

“能听见我说话吗？”沈菩镜全身上下仿佛只剩下了一点点听觉，没有力气思考，没有力气回应。

“醒醒……”后面的，她就听不到了。

铺天盖地的回忆朝着苏长云涌来，那些无数次出现在她眼前的东西再一次吞没了她，大脑一片混乱，近乎是失控了。她被陷在无尽的循环中，不知道哪里是真实，好像所有的都是真的，又好像所有的都是假的。

她走在简单的游乐场里，看着摩天轮下面那个匆匆闪过的身影。回头，看到李霞在地上抽搐。眨眼，望着老太太安静的背影。转身，看着全然陌生的班级……

我到底在哪里。

无法脱身，那样的假，那样的真。

依旧是那个凌乱的房间，苏长云站在窗户前看着天，小小的手托着下巴，安静地看着天。

“长云啊，你那个头发，太长了，又不好打理，妈妈带你去剪掉吧。”李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苏长云没有说话，依旧看着天。

“妈妈太忙了，没时间给你整理，你自己又不会。”李霞从门外走进来，站在门口。

“可是那样就不好看了。”苏长云的心脏好像被小针刺了一下，低着头，委屈地辩驳。

“好看又当不了饭吃。”李霞心里翻了个白眼，对于这种幼稚的行为深表不理解。

苏长云抬起头，看着窗户玻璃倒映出的自己，头发乱糟糟的，整个人显得很没血色，确实像其他小孩说的女鬼。李霞见着小丧孩不搭理，啧了一声离开了。

苏长云就这样看着玻璃中透明的自己看了许久，终于，她像是想明白了什么，走向自己的柜子，那里杂乱的堆着她的衣服。里面有一件精心叠整齐的绣花裙子，淡蓝色的，上面绣着小巧的蓝玫瑰。这是李霞买给她的，从前很珍惜，穿在身上就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弄脏一点，但还是被其他小孩子嘲笑。

她把那件裙子扯出来，低头看着布料上的花，很久没有别的动作。

她拿着那件裙子走下小破楼，站在灰色的街道上，表情麻木，随手一放，淡蓝色的裙子掉在了泥泞的地上，沾上了泥土和灰尘。苏长云像是没看见一样，向前走去，踩在柔软的布料上，头也没有回，直直地向前走去。

自那之后，她再也没有穿过裙子，但也没有把头发剪掉。

心里还是有一些希望的。

不知是怎么走的，她周围的场景突然变换，站在了人来人往的游乐园，站在高空摩天轮下，看到那个小姑娘从她眼前一闪而过，心中那一点点小火苗也被踩灭。

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李霞想剪掉苏长云的头发，只是苏长云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仅此而已。

不知为何，苏长云再也没有过把自己打扮漂亮的念头。

再次回到破楼下面，那被遗弃的裙子已经不见了。

苏长云没有在意。

也再也不会在意了。

争取冲冲章五千……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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