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中的人早已被街上的热闹吸引走了,一时偌大的一楼有些空旷,只剩下他们二人碗筷碰撞的声音存在。
对面的男人吃饭慢条斯理,骨节分明的手中握着银箸,夹菜姿态优雅。一桌子荤腥不碰,只吃一些清淡的素食。
相比之下,伶舟月吃得就有些狼吞虎咽了。她一天没吃饭,此时饿得前胸贴后背,再细嚼慢咽她可能就要低血糖晕倒。况且伶舟月并不是什么古代的大家闺秀,她做不来对面那样。
“今夜我要启程回黎京,你呢?”李之郁不太饿,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对面女子似乎颇爱肉食,吃完一个猪蹄还意犹未尽,有些好笑道:“晚饭食荤太多,小心睡不着。”
听到他的教育,伶舟月终于把脸从碗里抬起,看向对面,语气冷漠,“你没听过食不言寝不语?”
李之郁活了二十年,第一次听别人教育自己,而且还是从这最不重规矩的伶舟月口中说出。他懒散靠后,微笑,“你说这话……是想同我寝么?那我倒是不介意多留一晚。”
伶舟月看他一眼。
没治好病就出院了?
她忽然觉得面前不食荤腥的小仙男在这一刻比自己手中的猪蹄还要油腻。伶舟月没回话,盯着他狠狠啃下手中猪蹄,仿佛自己嘴里啃得是对面神经病的手。
李之郁也不在意她如此豪放的吃法,只是笑吟吟地看她。
一阵,猪蹄被啃完,只剩骨头杂乱堆在桌面。伶舟月也感觉到吃饱了,擦擦手和嘴就站起来,对他面无表情挥挥手,“走好,不送。”
李之郁笑容凝固。
“真不送?”
伶舟月奇怪地看他一眼,第一次见主动要求送人离开的人。不过她貌似吃得有点多,晚上确实会有些睡不着,走两步也能消化消化。
挺好,送你到千里之外,你麻溜走吧。
“行,那送送。”伶舟月挽起衣袖,看起来不像送人,倒像是揍人。
李之郁毫不在意,笑意重回脸上,气定神闲地从椅子上站起。
两人并肩走出客栈。
如掌柜所说,街上确实十分热闹。宽阔的街道挂满各式各样的花灯,路旁站满各种商贩小吃,大声吆喝吸引往来游人,人群熙熙攘攘,花楼中灯火通明,笙歌漫舞,与她曾经见到的模样完全不同,这才是应有的烟火人生。
走在人群中的伶舟月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娇小的脸颊被火光笼罩,融化那一丝冷淡。
“如今这样可都是你的功劳。”
头顶传来声音,伶舟月抬头望去。那棱角分明的侧脸依旧含笑,只是不像平日那般无神敷衍,多了一丝真意。
她低下头,声色温和,“不只我,这城中每一个人,司吾他们,陆汀,还有你,都为这样美好的日子付出努力。”
李之郁神情微怔,眼神闪烁出奇异的光,唇角压不住得想要上扬,暴露了自己心中此刻情绪。
“不过,我有些事想要问你。”伶舟月躲开差点撞上她的人,拥挤的人群已逐渐被抛在身后,身边灯火消失,她停下脚步,声音平静,“祁珈的母亲因何而死?”
虽然司吾对她说珈贵人死于疾病,但伶舟月直觉这件事并不是这么简单。而李之郁作为朝中之人,位高权重,他定然会知道珈贵人死去的真相。所以伶舟月才想要送他,为自己心中的疑惑解答。
面前是紧闭的城门,寂静浓墨的夜晚重新出现,掩盖了刚刚热闹非凡的烟火。仿若这一路是跨越两个世界的交界线,周围安静得有些过分。
李之郁早已预料到她会这样问,他看向远方,淡淡道:“这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辛,告诉你也无妨。”
伶舟月的眼睛霎时亮得可怕,紧紧盯着他,似饥饿的豺狼看守猎物,激动与紧张并存。
“十年前西岵大败,迫于压力,主动向北堂和谈。”谈起往事,李之郁想起那场大战正是他一战出名的时候,自那以后,他就此继承父亲衣钵,投身于战场之中,直至三年前,才终于回到了朝廷,做他的闲散国公。
只是这些事情,不必与他人诉说。
“当时西岵派来大皇子代表使团,北堂为迎接他们,在皇宫内开了一场盛大宴会。而西岵大皇子在那场宴会中,竟然提出想要观赏后宫美景的要求。”
后宫美景?听起来好扯的理由。
“后宫男子不可随意出入,但圣上念其西岵沙土贫瘠,眼到之处皆是黄土,想来后宫葱郁的皇家花园对他们来说确实是算美景,便应了大皇子的要求,命明王带领其前去观赏。”
又是这个明王,哪里出事哪里就有他,简直阴魂不散。
伶舟月面上闪过一丝不悦。
“只是明王刚把大皇子带到花园内,他就被圣上身边的公公又叫了回去。大皇子没了人介绍,就在花园中闲逛,却不曾想碰到了同样在散步的珈贵人。中间发生何事我不知,只知道没过多久,一位小宫女就慌慌张张地跑到皇后殿中,告发自己在花园中看到有人竟在苟且。”
他停下话语,看到伶舟月眼中充满寒冷,已然是生气的状态。
李之郁笑了笑,拍拍她的头,宽慰道:“无须气愤,他已受到该有的报应。”
不过是被火烧死,便宜他了。伶舟月冷哼一声,拍掉他想要占便宜的手。
李之郁挑了挑眉,看到手腕处白皙的皮肤瞬间泛红,倒是不疼。
他收回手来,继续道:“当时宴会已结束,圣上也在皇后宫中,听到那小宫女的话便朝花园走去。到了后才发现,是大皇子抱着珈贵人,后宫女子不洁是大忌,尤其是对象还是心思不纯的他国皇子,不管什么原因珈贵人那场都难逃一死。圣上发怒,命人拉开不清醒的大皇子,并下令将珈贵人处死。”
“那以后,西岵也不敢再放大皇子出来,还会每年多向北堂交供奉。可能也是心知自己理亏,毕竟碰了皇帝的女人和在虎口夺食没有什么区别。”
“狗血至极!”伶舟月愤愤评价。
李之郁表情一僵,显然是听不懂她的话。
“赌五毛钱的,明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被眼前女子逗笑,有些无奈点点头,“确实与明王有些关联,他知道珈贵人身怀绝技,可占卜天下大势,想要她为自己所用。可珈贵人不同意,他便借刀杀人,将其杀死。”
那时明王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却拥有如此狠毒的心思,不曾想过或许会因此挑起两国战争,手段卑鄙,视人命如草芥,何其残忍。
“拉拢不成的人就是未知的危险,危险在明王眼中,便是永恒的敌人。不能为他所用,便要被其所杀,这样的人若终成皇帝,只怕百姓受苦,北堂遭难。”
李之郁面色难得严肃,眼里闪过一丝担忧。
被他这么一说,伶舟月突然懂了为什么他会和明王作对了。
来这几日了,她多多少少清楚了一些信息,比如当今皇帝子嗣单薄,如今膝下只有两子,一子刚出生就扔于冷宫直至现在,一子便是明王。曾经伶舟月只是单单以为李之郁势力太大,遭人眼红,这才被明王视为眼中钉。如今这么一看,原来是李之郁不认为他有帝王之才,明王破防了,这才想除掉他。
好吧,贵圈真乱。
但他所说的事也给伶舟月理清了思绪,她现在毫无根基,且不说要爬到足以抗衡明王的位置需要数年,也有可能在她还尚未成势之前,就会被明王如捏死一只蚂蚁一样随意杀掉。她需要一个跳板,来助自己跨越。
“李之郁,我非依附他人的菟丝花,也不能被谁圈养羽翼之下。我有我的本事,你有你的能力,北堂毁于他手是你我皆不想看到的景象,而祁珈的仇我也定会报之。我们的目标一样,为什么不寻求一种你我共存的方式?”
伶舟月沉思片刻,终于抬起头来,眼神平淡从容地望着他。
李之郁对她这番话并不意外,只知道她确实听到了自己当时在马车中说的话。
而现在,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她不需要保护,只需要实力相当的盟友。
“果然,还是和聪明人打交道舒服。”他悠悠说道,难掩面上神情流光溢彩,似乎很满意伶舟月的答案。
后者看到他一脸臭屁的模样,转头冷哼一声。
走到城门的距离并不远,守门护卫已被重新整治,如今个个精神抖擞地站在那。而关于出城这事,陆汀与他们也提前打过招呼,所以当看到李之郁和伶舟月的出现,就立刻打开了城门。
周竹已然到达城门,拉着两匹马百无聊赖地站在那里。
分别之时已到,伶舟月停下脚步,不再向前走去。
李之郁回过头来,神情温和从容,“苍鸣族虽行事神秘莫测,不与世人接触,但他们的天授春生却是江湖中一等的内力,司吾可用,虽说比不上我,但用来保护你也尚可。”
他虽不知眼前女子是怎么靠少得可怜的内力打败赵公公的,但他知道她现在仍然不能够保护自己。那般要强倔强的性子,不让她逞能是办不到,不过好在还有司吾在她身边,也不至于那么让人担心。
伶舟月看他说这一堆话,就像个婆妈的老婆子在炫耀自己多会洗衣服做饭。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并挥挥手示意他快点走,自己还要赶回去睡觉。
李之郁无奈一笑,只是也再拖不得了,只好转身离开。
他身子一轻,瞬间如流星惊鸿飞去,转眼间就落在几丈外的黑马身上,他衣袂飘飘,手握马绳轻轻落下,便朝城门外奔去。
两人的身影逐渐远去,直至被浓重的黑暗所吞噬,消失不见。沉重的大门重新闭上,激起阵阵灰尘飘飞,夜晚重回寂静,月亮依旧高高悬挂于空,仿佛没人来过,也没人离开。
片刻,伶舟月才懒散地伸了个懒腰,收回自己平淡的视线,边打着哈欠边信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