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会那天早上,闻染推开自己卧室的窗,楼下老式面包店里传出烤面包的香气,而天灰扑扑的,像鸽子翅羽下与白色相接的那一块。
好似快落雨。
闻染洗漱了下到一楼,柏惠珍正把早饭端上餐桌:“快过来吃。”
又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咬水煮蛋:“今天的蛋煮得好伐?嫩的来。”
“嗯。”
“往年运动会你都不去的嘛,去练琴也好,在家休息也好,我可以帮你跟老师请假的呀。”柏惠珍眨眨眼:“撒谎么也没问题的呀。”
闻染笑起来,搬出先前回答陶曼思的那一套:“还是去吧,高中的最后一次了。”
柏惠珍说:“是哦,再过段时间过了十八岁生日,就不能算小孩子了哦。”
闻染心里一跳。
人生有些东西,就是有时效的。譬如心动,十几岁的时候是阳光,香樟树,滚了蓝边的白色校服。如若错过,就变成了房子车子票子,不是不真心,只是不纯粹。
她是否该感激老天,至少在她十七岁的尾巴上,给了她这样一次纯粹心动的机会。
梓育中学的体育场不够大,所以每年校运会,是借市里的体育场。
好在离得也不远,闻染骑车过去,停好了车,在车棚等着陶曼思。
陶曼思匆匆骑着车过来:“我有没有迟到?”
“没有啦。”
锁好了车两人一起往体育场内走,陶曼思忧心忡忡望一眼灰白的天:“不会下雨吧?”
再乖顺的学生,也怕运动会临时取消而被拉回教室上课。
“希望不要。”
“天灵灵地灵灵。”陶曼思说话间一搡闻染的胳膊:“你看。”
运动会的要求是,运动员们都穿运动服,其他学生穿校服。但总归脱离了学校环境,心情和书包都要轻盈些。
陶曼思是叫闻染看,有些女生悄悄化了裸妆:“睫毛夹过了,那么翘,还有肯定涂了淡粉的唇彩,不然嘴唇怎么可能那样嘟嘟的。”
“呃……有没有可能是吃了油饼没擦嘴?”
两人一齐笑起来。
“化妆也很正常啊,毕竟运动会嘛。”闻染弯弯唇:“你不是也换了新发带?想去给张哲文送水啊?他跑八百米的嘛。”
“哪有。”陶曼思搓了下自己的脸,又说:“到时候看情况。”
又瞥向闻染:“你倒是一点没打扮哦。”发型也还是清汤挂面的马尾。
闻染只是笑笑。
即便对十多年的闺蜜也说不出口。
她打扮了,不是化妆,不是换发型,而是——她穿了一双彩色横条纹的袜子,长及小腿,似一道蜿蜒的彩虹,掩藏在松垮垮的校服裤子之下。
因为许汐言要来参加运动会,她的心情,便是这般颜色。
青春很黯淡,可悸动很斑斓。
闻染和陶曼思这两人的体育成绩,注定了她俩与运动会无缘。看台蓝、黄、红、绿各自分区,她们分在蓝色那一区。
看台很高,要用力的抬脚才能攀上去。
坐下后陶曼思拉开书包:“吃么?”
闻染探头往里一看。
哗,陶曼思准备得好生齐备。好吃点饼干,小浣熊干脆面,咪咪虾条,还有一排AD钙奶。
“陶曼思同学。”闻染问:“你是高中生开运动会,还是小学生春游?”
陶曼思藏在眼镜后翻她一个白眼:“连续两年运动会你都没来,你是不知道,可无聊了。”
闻染不觉得无聊,她在一阵香辣蟹小浣熊的调味粉气味里撑着下巴,往运动场里看去。
田赛场已经有不少人在热身了,径赛场倒还空荡荡,有学生会的人在帮着置放栏架。
这时有人叫:“陶曼思!”
陶曼思一回眸:“哎,来了。”匆匆把干脆面往闻染一递,又拿纸巾擦了手:“帮我拿一下。”
剩下闻染一个人坐在原处,十七岁的时候连风也优柔,轻轻拂动着她的额发。
不一会儿陶曼思回来了:“唉好惨,今年也没逃过写广播稿的命运。”
闻染弯唇。
“对了你知道么?许汐言不参加运动会了。”她这么说,倒并非还觉得闻染和许汐言有什么关联,开学一个多月以后,闻染和许汐言的名字,已不会在任何人口中被同时提及了。
只不过许汐言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
闻染心里咯噔一下。
她不好开口问,倒是前排两个女生听到许汐言的名字回过头来:“啊为什么?”
“说是去外地参加比赛了。”
“去哪里了?很远么?赶不回来么?”谁都想看到许汐言,往赛道一站便似美丽的风景线。
“不知道。”陶曼思摇摇头:“她们班同学也不清楚,只说应该不参加运动会了。”
难怪昨天做课间操下楼时没有看到她。
但许汐言这恣意自由的性子,逃过课间操的时候也不在少数,所以闻染没想到她去了外地。
穿了彩色横条袜的脚趾在白色匡威里蜷起来,像什么被打捞上岸失却了氧气的尴尬贝类。
那么。
闻染望着灰白的天想,今天看不到她了。
她遇到许汐言的时间太晚,于是很多事变成了一期一会的绝唱。比如运动会,比如接下来的圣诞节,跨年,学期末的晚会。
错过了,便是此生都再无机会了。
这么想想,好像有点悲壮。
“怎么了你?”陶曼思问。
“嗯?没有啊。”
“怎么突然一下子好像没电了。”
“哦,可能早上没吃饱。”
“所以我就问你要不要吃东西嘛……小浣熊干脆面真的很好吃。”
闻染笑着接过,看玫粉色的包装上映着五个字:「奇奇怪怪味」。
于是,运动会奇奇怪怪的失去了魔力。
一圈沉红色的塑胶跑道变得黯淡无光。站在起跑线做伸展的那男生头发翘得很搞笑。跳高总也跳不过的同学脸朝下摔在软垫上。
闻染望一眼灰扑扑的天,赌气的想:不如下雨算了,大家都不要过了。
中午是学校统一订的盒饭,整个运动场里开始蔓延起一股土豆烧鸡的味道。
到了两点,味道总算散干净了,天还是灰白的没起色。
接下来的一个项目,便是女生四百米栏。
跨栏这项目不似其他,身体素质好的同学都能来凑热闹。六条赛道上站的都是各班的体育生,唯独空下来的第三道,属于许汐言。
看台上开始有很多人问:“许汐言怎么没来啊?”
又有知情者告诉同伴:“她去外地参加比赛了啦。”
“哦这样。”语气里浓浓的失望。
闻染一整天恹耷耷的,陶曼思给她的一包干脆面在手里攥了一天也没吃。这会儿心里空落落的,就需要调味粉在身边乱舞一气,呛到其他同学也没关系吧。
心里还是那句:都别过了。
看台上忽然热闹起来,也不知是在给谁欢呼和加油。闻染埋着头,咔嚓咔嚓捏碎了整包面,又开始疯狂挥动右手,想让调味粉更均匀一点。
包装打开来,呛得两声咳。
自作自受么这不是……
她无意识的一抬眼,愣了。
方才还空荡荡的第三道上,出现了一个纤窈的身影。
许汐言手长脚长,个子高,却不是那种干瘪的身材,她穿紧身黑色运动上衣,勾勒出独属于女性的起伏线条。
闻染不知怎么就低了一下头,快速瞥了眼自己胸前:嗯,还好我也不差。
什么乱七八糟的!
原来方才的欢呼不是为某个成绩出众的体育生,而是为许汐言突然出现。
她是很难得才赶回来的吗?
闻染望着赛道,觉得许汐言那头海藻般的卷发比平时微乱一些,还有她运动裤的裤脚,也没理得那么齐整,蔷薇般的面孔微微泛红,甚至让人觉得,她是一路跑来赛道才赶上了这场比赛。
对许汐言来说,的确是这样。
参加学校运动会什么的,本是她信手为之。她就是这样,感兴趣的事很多,盛大的天赋播撒到方方面面,让她做起任何事来好像都不会太差。
所以做手工蜡烛她也去,运动会她也去,反正对她来说,就是玩。
后来才发现跟外地一场比赛的时间冲撞,收到比赛时间通知的短信时,她刚好在食堂外遇到班主任,便没犹豫的上前说了这件事。
“这么遗憾,那你是不能参加运动会了?”
“嗯……”许汐言这么应着的时候正把卷发勾回自己耳后,随意的一抬眼,望见闻染和同学站在公告栏前,也不知看什么看得那么专注。
她觉得闻染的眼神从来都是这样,特别专注,显得你好像特别重要。
告别了班主任,她好奇走到公告栏前,去看公告栏里到底有什么这么好瞧。
一愣。
原来是运动会的参赛名单公布出来了,而闻染方才视线所落的地方,若按一条射线对标过去的话——
四百米栏:高三五班,许汐言。
也有可能是弄错了。
许汐言参加运动会本来是为了玩,但,闻染的眼神莫名让她觉得,会不会有人其实很期待她的比赛?
一个非体育生,去向四百米栏发起冲击。
她突然叫了声:“林老师。”追上已经走开的班主任。
“怎么?”
“如果我来得及赶回来的话,还是会参加运动会的。”
班主任挥挥手:“知道你比赛重要,别勉强啦。”
班主任本来当她说说而已,没想到,还真的赶回来了。明显一路跑过来的,面颊微微泛红,却仍有种从容情态,笑起来的时候睫毛塌着,有一番漫不经心的好看。
她刚刚别完号码牌就走上了赛道,甚至是直到这时,才从运动裤口袋里掏出橡皮筋,来绑一直披散在肩头的长发。
略略往看台上望了一眼,很多人在看她,还有好些人在拿手机拍她绑头发的样子,她没什么所谓。
把她拍得美,或丑,其实她不怎么在意。
她本不该注意到闻染的,只是人人都兴奋的面向着赛道,唯独一人低着头,那乌黑的马尾和雪白的发旋就显得格外醒目。
亏她那天还觉得闻染是不是看到了她的名字,现在看来,一定是错觉。
因为闻染很用力的在摇一包……干脆面?
其实许汐言对国内的这些零食不算太了解。
这时发令老师让她们到起跑线就位,闻染抬起头来,晃着干脆面的手臂还因惯性而上下上下着。
越来越慢。
直到瞧见许汐言,一愣。
许汐言勾唇笑了下,心想这人怎么这么呆。
无论闻染是不是在看她都好,只要有人期待她的表演——很多年后许汐言登上举世瞩目的舞台,心里想的也是这句:只要有人期待她的表演。
她抬手把马尾拉向两边,紧了紧皮筋,放下手原地跳了两下热身,又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她俯身于起跑线的姿势很坚定,抬头,望向前方的终点线。
那么来吧。
就让你看看,我的表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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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胸前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