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染坐在化妆镜前眼观鼻鼻观心,假意没有留意身后的动静。
直到柏惠珍匆匆走回她身边来,不知从哪里找来个一次性纸杯,一边旋开保温杯往里倒红糖姜茶,一边低声道:“你们两个小囡巧的来,生理期都能碰到一处。”
又扬扬手里的纸杯:“我给她端过去,就回来。”
不一会儿,又转回闻染身边来。
“唉,可怜。”
“可怜什么?”
“看起来家境蛮好的样子,结果都没人管的哦,来大姨妈了就那么可怜兮兮缩在角落,我看了都心疼。你是不懂,家里有钱没钱么不重要的呀,十多岁的女孩子哪能没人管。”
又自顾自的说:“上次她不是说来外公外婆家么?怎么也没看到。”
“妈你不要去随便打听别人的家事。”
“我没有的呀。”
闻染反复摩擦着自己的手指头,有些想问:她把红糖姜茶喝完了么?她好些了么?
但她不是这么热络的性子,问出口又怕柏惠珍起疑。
其实柏惠珍未尝这么敏感,只不过闻染此时的心情,好像突然长出了兔尾巴,她就是那只兔子,自己看不到,但全世界人人都能看到。
一直到颁奖礼。
先颁发的是四到十名,她们被邀上台,站在台上,依次颁了证书和水晶奖杯。
接着她们下台,看第三名、第二名接着是第一名被邀请上台。
闻染坐在柏惠珍身边,带着一点仰视视角,望着舞台灯光下的许汐言。
她不需要酷酷的黑色T恤。不需要马丁短靴。不需要惹眼的红唇。
她就穿着和闻染一样的一身校服站在那里,舞台的灯光就那样蝶化,萦绕在她身边飞舞,人人仰望的视线是她身侧跃动的尘。
柏惠珍搡她一下:“走什么神呢?叫你们一起上台合影呢。”
其实闻染没走神。
她听到主持人刚才说:“请四到十名的选手一同上台合影。”
但她就是坐着,不想动。
跟柏惠珍说:“我肚子疼。”
“啊?严不严重?”
“不严重,但不想走,不想上台合影。”语气突然就有些泄气。
“你这孩子。”柏惠珍笑:“突然撒什么娇?拿到第九诶,成绩不错的,当然一定要上台合影,你看许汐言人家都在坚持。”
闻染很难解释这一刻的心情。
她也很难说老天对她慈悲还是残忍。慈悲的是,到底还是让她踩着十七岁的尾巴,萌发了青春期只此一次的心动。
残忍的是,许汐言像一道阳光照进她的世界,从遇见她的第一刻,闻染就清楚,无论多么用力的跑、用力的追,她都只能远远望见许汐言的一个背影。
如果跟喜欢的人有一次合照的机会,哪怕是颁奖典礼的那种合影,闻染不知其他人会不会开心。
但她只想逃。
许汐言站在人群的中央,她在最边缘的角落。如果她排在左边,那么跟许汐言之间隔三个人的距离,如果她排在右边,那么跟许汐言之间隔四个人的距离。
可这不是三个人或四个人的距离。
是舞台中央的灯光从不会照在她身上。
是她的天赋随着年华渐长而逐渐泯灭。
是她永远都当不了足以与许汐言并肩的那个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宁愿离许汐言越远越好。
这也是独属于十七岁的、奇怪又别扭的心思吧。
柏女士叫她:“染染别任性了,一会儿来不及上台,工作人员要来催你啦。”
其实闻染知道这是任性的想法,她也就是跟柏惠珍这么一提,还是站起来向舞台走去。
舞台上并排而站的十个人,只有她和许汐言同样穿着梓育中学白底蓝边的校服,可一个是舞台中央的光耀,一个是角落边缘的黯淡。
闻染站得很靠边,只恨不得淡出画幅才好。
可摄影师在叫她:“扎马尾的那个小姑娘,你往中间站点呀。”
闻染抿了下唇,不得已往中间靠了靠,而就在她来不及摆表情的这时,摄影师咔嚓一声摁下快门。
合影解散,颁奖礼结束。
组委会的准备倒是充分,照片现场就可以打印,闻染和柏惠珍等了会儿,便拿到那张还带着打印机微微温度的合影,像那天闻染在打印店塑封过的出入卡。
柏女士凑过来一看就笑了:“你什么表情呀?”
合影的十个人中,许汐言和闻染是唯二没笑的两个。
许汐言是淡着一张浓颜的脸很有个性,闻染是抿着唇角还没做好表情。
她回答柏女士:“还没准备好。”
这时柏惠珍看到了人群中的许汐言,高高扬起手来冲她招招:“这里这里。”
闻染吓了一跳:“妈你干嘛?”
可许汐言已看到了她们,勾着单肩包向她们这边走来。闻染的脊背又开始冒汗,和方才上台一样下意识就想抿唇,可这样好傻,她不想让许汐言看到,又赶紧放松唇角。
柏惠珍跟她说:“我刚才忘记告诉你了是不是?我看许汐言实在难受,就跟她说,要是实在撑不住就跟我回家,我煮益母草给她喝。”
闻染:……
回家?!
柏女士这是什么级别的社牛啊?
可许汐言已走到她们面前来了,她想阻止也来不及了。
许汐言礼貌的叫了“阿姨好”,又看向她:“嗨。”
“……嗨。”
“染染你刚才不是也说肚子疼吗?要是坚持不住晚自习就不要上了呀,我带你们俩回家,就一起照顾了。”
不知是否闻染每次跟许汐言说话时,都会刻意隔得很开,这会儿许汐言也跟她隔大半个人的距离站着,后台挤挤攘攘满是获奖选手、家长和工作人员。
一片复杂交织的气味中,许汐言闻起来像阳光晒过的海洋。
闻染不知其他人会怎么想,如果有一个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回自己家的机会。
但她说:“我肚子没有那么疼了,我还是回学校上晚自习。”
柏惠珍笑:“喔唷,你什么时候那么爱学习了?”
闻染只是,本能想逃。
她逃开许汐言的冲动,远远大过她亲近许汐言的冲动。
从一见面,许汐言是阳光,她是浮尘,越靠近,越在反复提示自己的渺小。
于是柏女士带她俩出去打车。
柏惠珍和许汐言走在前面,聊着一些钢琴比赛的情况。
闻染一个人背着包跟在后面,心想:到底谁跟谁才是亲母女啦。
这时,许汐言回了一下头。
闻染一愣,以为许汐言有什么话要说。
可许汐言只是看了她一眼,就又把头转回去了。
许汐言只是,在查看她有没有跟上来。
三人站到演播厅外的路边,很顺利的打到了车,闻染抢到副驾:“我到学校就下车了,我坐这里吧。”
柏女士没觉察有异,和许汐言一同坐到后排。
车开起来,闻染把车窗开了条很小很小的缝,让傍晚的风灌进来,却又不至于吹到后排人的程度。
于是,夏天尾巴的气味。
风的气味。
树的气味。
快要落尽的紫丁香的气味。
和后排左手边许汐言身上的气味一起,不断的搅扰、搅扰,变成独属于那年夏天9月4号的气味。
那天晚上闻染在日记里只写了两个字:「气味。」
写日记就是这样,有很多复杂的心思,当时根本不好意思大书特书,于是模模糊糊的写,格外简练的写,总以为这样含糊的字句,在经年以后再翻开,还能清晰回想起当下。
事实上当闻染很多年后翻开日记本,看着上面一些莫名其妙的词:「768」;「跑跑卡丁车」;「肥皂泡」。
根本不记得当年发生过一些什么。
可是当很多年后她看到「气味」这两个字时,那时许汐言刚刚结束了欧洲的巡演,回国的那天下午,在她不过四十平的出租屋里酣睡。
她听着身后许汐言和缓的呼吸,小小的卧室里尽是许汐言呼吸和体香交叠出的气息。她一个人坐在写字桌前,看着自己当年写在日记本上的字。
她还是能无比清晰的回想起十七岁夏末的那一天,她的马尾被傍晚的风拂得凌乱,而她喜欢的少女坐在她左后方,像一根香,定义了属于她整个青春的味道。
短小吗?我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嘻嘻[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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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