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你去哪,我都会找到你。”
陈向然想到临行前齐怀生说的话,感到很安心。
车窗外田野、仓房、电线杆飞快向后跑,他乘了六个小时的火车回到石川。经过海中、后街、石中,不如想象中触动,可也不自主地低眉颔首。
春雨后的老县城满是朴素、悠慢的烟火气。凉茶铺前排着队,炉上轻烟袅袅,气味清甘、微涩。糕点店供不应求,老板娘到点关门,从不给人加货。卖肉干的论斤论两,一杆秤每天要被无数双眼睛审视检查。
远处青山环绕,内海起伏浪涌,拍得渔船悠悠晃晃。
林岚卖了市区的房子,到一个小渔港附近卖了二层小房。小渔港避风,船少,出门能望见海,晴空万里时,翠山包上排排风车迎风转动。
林岚在小院子里给花草浇水。素衫轻扬,披一件棉料披肩。头发挽了个簪,晚风拂过,白丝缕缕。
母子相觑良久,林岚缓缓弯腰,放下洒水壶。
“不是和你说过,”她拍拍裙摆上的尘土,目光驻留在儿子脸上,“头发不能留这么长的。”
陈向然拨了拨短发,刘海细碎落在眉间:“不长,妈。刚剪的。”
齐怀生说了,生活从头来过,便带他剪了头发,剃了胡子,换一身衣装。淡蓝色的休闲衫敞开,背上灰色书包作旅行包,走进这个庭院。风里有淡淡的柑橘香气,夕阳入海,余晖宁静温柔。
“进门先换鞋……我是不是说过,换完鞋就得放包。”她跑来接过他肩上的背包,“然后洗手,自己要记得……”
她唠唠叨叨,除了气场萎弱,言辞态度一如从前,像对待一个放学回家的孩子一样,要给他摆放运动鞋,说他男孩子粗,不懂收拾。
“我不洗手了,妈。”他轻轻捏住背包带,“一会要出去,又该脏了。”
林岚愣了一下,嘀嘀咕咕地放开他:“我就说……我不在你身边,你就什么都不做。怎么办——”
打从前他就想,孩子不是机器,不需要被鞭策、纠正、服从每条指令。可眼下他说不出什么,只有隐晦难言的同情。
林岚背对他进屋,他看不见她的表情:“洗手,吃点水果再走。”
他没应,脱鞋进客厅。
母亲搬了家,家里还是有神龛,神像前放一檀香炉,插着香,仍有烟气。瓜果酥糖摆列开去,前后左右,遵循了老家的习俗。屋间院里太熟悉了。反应过来时,陈向然坐在红木椅上,一动不动,差点落下泪来。
他摸摸茶几边缘——原模原样,都是老家那百年祖屋的陈设。电视、折叠桌、红凳子、果盘、酒坛、挂钟……墙上的挂历细细标记了——今天是太姥爷的忌日。
林岚什么也没有忘记。
她端来一盘切好的苹果,手上沾着水珠。口中还唠叨着多吃水果蔬菜,多喝开水牛奶。
话到一半,她对上儿子的眼睛——那双眼陌生了,不似她记忆中的孩子。可面孔并无多大变化,还是杏眼、挺鼻梁、瓜子脸,见过的人都说像她。
陈向然给苹果蒙了保鲜膜,放进冰箱。说想去镇上转转,但不认路。林岚抱怨他“多大人了,路也不记”,看看外面的天气,还是与儿子挽手上街。
他备好了话,要和母亲细说。
母子同过一段漫无目的的轻松时光,大约是生来头一回。林岚全当逛集市,买一袋切好的卤鹅,挑几个色泽均匀的五谷鸡蛋,再称一斤水淋淋的新鲜包菜。老板认得这个回头客,笑问,今天怎买这么多。她说,孩子回家了,他爱吃。
旁人只道寻常,不知她等这一天,竟不知不觉等了七年。
街上有店铺、推车,有居民,就有舌根。什么前夫出轨、被抛弃的中年女人云云,难听的噱头,人最嚼得欢。陈向然暗暗带林岚拐入另一条街,离那情报站一样的小茶馆远一些。
“没什么。”林岚摸摸儿子的小臂,“市井小人多了,真去在意,日子也不用过了。知道么?你也得像妈这样。”
陈向然偷偷瞥了眼母亲。她眉头其实舒展着,眉心的川字纹路却深深凹陷,抹不去了。
那些准备好的话,关于她的年少、她的生活、她的苦楚,紧紧堵在喉咙口,没问出来。
母子无言,迎着日落漫步而去。
傍晚到海边等渔船归港,挑最新鲜的一批海产。林岚常买鲳鱼、蓝圆鰺、墨鱼仔,生蚝要鸡蛋大小的,黄姑鱼要眼珠儿晶晶亮的。港口背光,林岚要将鱼对着浑圆的夕阳,才瞧得见那鳞滑不滑,颜色鲜不鲜。
陈向然想起齐怀生说过,春初应食黄雀鱼,鲜嫩多肉。
林岚背对他,借渔民的挑钩翻捡鱼堆,和他闲话:“你小时候啊就爱吃这些,还得配甜酱油、卤味、豆酱……鲨鱼皮你一定要蘸生芥的,一般芥末不行。小不点儿人特别讲究。后来……”林岚停顿了一下,回忆撞上一面墙,断路了,“哎呀……后来到城里,没这些了,你都吃什么呀?”
陈向然不语。
儿时那老地方拆迁快二十年了,他记得一些,又记不清一些。林岚每天爱兀自碎语,也算带他回忆。
每天清晨打扫庭院,照料花草。尔后上镇街、下渔港。午后,陈向然提小锤帮母亲修两级青石阶,三两小儿咿呀从门前跑过。
闲听风雨,清茶淡饭,不问年月。
旧事不再论,这样就好。
日子就这么悠悠过去。有一天,陈向然再度背上背包,说:妈,我走了。
林岚什么也没说。浇完花,入屋里来,从抽屉里找一副老花镜,要在一个发黄的小本本上记下:“你前天说,要买个什么鞋?”
“网购不好挑码,我自己买。”他最近收了第一笔赔偿费,齐怀生转到他卡里的。
林岚“哦”了一声,把纸笔塞到抽屉深处。
“那我走了。”
“去吧。”意外的没有念叨,只有一个淡然的回答。
陈向然去了石川山顶。
他不走景区的路,凭记忆寻到当年齐怀生带他走的野道。拨开草丛,潮湿的泥土涩香扑鼻而来,嘎吱踩碎干草、枯叶。野道尽头是石板路,阔叶林木参天入云。
第三次走上这段路,他什么也没有想。
山峰的最高处,大铜钟到了报时点,钟声浑厚深广,像神谕一样传递到人间。他临到崖边,无意中发现一块大石下压了一张塑料纸,纸里包了枯萎的枝干。
陈向然蹲下,扯了下包装纸。上面的泥土太滑,脏了指尖,塑料纸纹丝不动。
“别看了,毕业那天我等不到叶知,就拿来送你了。”
陈向然回头,某人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他身后的,神情得意得有些欠打。
“我才不要。”陈向然轻笑,“又不是专门送我的。”
“那这个绝对是‘专门’送你的。”他掏出一对小小的戏曲木偶,递出小生气派的那一只。
陈向然在身上擦了擦手,接过那只小生木偶。木偶两手一张拉开红联,神态活泼秀逸。红联有些褪色,印着“前程似锦”四个洒金大字。他扑哧一笑:“塘泽买的?”
“你猜。”齐怀生微一挑眉。
“反正不是你这粗手粗脚能做的。”陈向然迎上他的目光,“阿送每天在你的魔爪下,饿得可怜巴巴的。给一把猫粮吃得可凶。”
那喵里喵气的祖宗……胖成那样装什么装,齐怀生恨恨地想。平时像个占山妖王,见到叶知和陈向然就撒娇打滚,七八年和他斗智斗勇,学精了。
齐怀生把人拉过来,在腰上狠狠掐了一把:“再说一遍?”
陈向然举着人偶,怕挤弄坏了:“哦,反正不是你这粗手——”
“黎斯做的,毕业礼物。”齐怀生抵住他额头。
怀里人的耳朵尖是如何红起来的,又是如何蔓延到脸上、脖子根,全被他收进眼底。
一看便是成双成对的对偶。陈向然不禁想,在他人面前,他们竟有那么像眷侣么?越想越觉别扭,脸上越烧得厉害。
脑袋浑浊混乱之际,齐怀生在他唇上轻啄一下,沉声说:“毕业快乐。”
陈向然看着对方的眼睛,听到毕业两字,有些失落:“这时候,还毕什么业……”
齐怀生捧着他的脸颊。陈向然发现,每次他难过了,逃避了,眼帘垂落下去,爱人都喜欢吻化他的眼睛。
尔后笑:“我知道,这几年,你摸着黑过来的。危险期、药物治疗、心理复健,你都挨过了,打败死神、病魔,和你自己。心理突破永远走三步退两步,没有一朝蜕变,你走了很久才走到今天。”齐怀生将拳头放在他心口,“开始面对一切了,就得恭喜你。”
陈向然轻轻握住心口这只手:“那我也得恭喜你,不用再面对一个疯狂的男朋友。”
“错了。”齐怀生不知什么时候把他推到树荫下,张开五指,轻轻扣握住他的手,抵在树干上,“得恭喜我,把男朋友留在身边了。”
他们在荒无人烟的山巅矮树旁很深、很深地亲吻,要将错过的时光一并弥补。
齐怀生在林峰寺附近寻得一处老房子。听庙里师傅说,这家人很早进省城了,没再回来。院门前的红福字被风刮下一角,门前杂草及膝,零星开了几朵小黄花。陈向然正叹这野花儿开得鲜,要画下来,扭头就见齐怀生跟师傅借了工具,辣手摧花……
杂草清除,锈锁用铁锤砸了,院里屋里空荡整洁。浮了些灰,扫帚一扫便干净了。齐怀生从庙里拿回寄放的行李——他将吉他也背来了,指尖一划,四弦一声,清风流水。
陈向然愣着不动。
“就不信你没带画具出来。”齐怀生抱着吉他调侃他。
他当然带了,还为林岚养的那盆四季春画了图,挂在客厅电视上方。
“有新曲么?”陈向然支起便携式画架。
“你有新画,我就有新曲。”齐怀生掏出两罐麦啤,“还有好酒。”
听曲绘花草、房屋、神像,绘弹曲人,这样的日子过了好些天。白天到山林里弹曲作画,傍晚到庙里祈福静心——静不下心,夜里便在空宅贪鱼水欢。整到第二天起不来床,便舍却山林间的高雅艺术,选择被窝里的俗世温存。
这是个开始,齐怀生这么同他说,慢慢来,我陪你。
陈向然偶有复返的迹象。
某天他想加回原来的抑郁症聊天群,想了想,向齐怀生征求意见。齐怀生满意地看到爱人坦诚而依赖的目光,就直勾勾盯在自己脸上,挥舞锅铲,勾起嘴角潇洒地留下一句:“不可以。”
陈向然故作委屈,耷拉着脑袋:“那我背着你加好了。”说完转身走了。
齐怀生一手炒菜,一边大掌一伸,把人拎回来:“怎么突然想到那个群了?”
“不是突然想到。”
火光跳动,苦瓜炒蛋焦脆喷香。齐怀生听明白他说什么,关掉炉火,望着他的眼睛:“为什么一直惦记那个东西?你早就不需要了,对么?”
群里多是学生,压力大、自卑、社交障碍,想找个地方抱团寻认同,也不乏父母不重视、没有条件治疗的少年患者。一个接一个的,把自己玩进去了。
“叶知曾跟我说,她最想帮助的是青少年患者,最头疼的也是青少年患者。”
齐怀生点点头,他也听妹妹说过类似的话。
“有些小孩子以这个病为荣,隔三差五闹着去门诊、住院。医患都混脸熟了。”陈向然苦笑,“我妈说过我装病。我那时不能理解的,为什么会有人希望自己得病。”
“想引人注意呗。”齐怀生玩着他的碎发,仿佛那还有根辫子,似乎有点怀念给他捋发辫时的宁静,“独自摸黑长大,那种滋味我们都知道的。”
成为特殊,成为弱者。陈向然想到陆相。
“我只是想做点什么,总能做到点什么。”
“杨翎那个事有结果了。”齐怀生忽地扯了别的话题,“她的前男友长期对她精神侮辱,我看过那些聊天记录,还有杨翎自己用刀刻的血纹身,刻那男的名字。看到这些我也有无能为力的感觉。那个男的在她死去当天给她拍了照,转了医院很多人的手,才到叶知那。他交代说是要惩罚杨翎的医生。结果也吓不着她。对了,你或许可以关心一下龙皓。”
“……他怎么了?”
“他现在啊……”齐怀生轻笑,视线一偏,像望见什么苦涩的回忆。陈向然一双关切的眼睛看得他耳热,他搂住人,低声耳语:“我记得,你不太喜欢有火烧云的天气,对吧?”
“嗯,你也不喜欢雷雨天。”陈向然明白他想说什么。
“如果那时有弥补的机会,哪怕只是揪出把他们推向深渊的罪魁祸首,为他们报个仇,那个年纪的我们一定会去做。偏偏加害者也是受害者,那个‘罪魁祸首’其实看不见也摸不着。”
“社会的规训、鞭责,生来的命运……”陈向然恍然大悟,“你是说龙皓……他要报复那个人渣?”
“他最好不要。”
齐怀生转身端菜上桌,装作没看到爱人眼里的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