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然迟钝地想着艺名是什么,自己如何有了艺名。想到自己是个画者,心想齐怀生不关注美术圈,怎么说起艺名了。
“我哪来的艺名。”陈向然说。
齐怀生不知是不是定住了动作。有些不自然地转过头去,用后脑勺对着他。不再提起这件事。
“怎么了?”陈向然追问,果不其然没得到回答。
叶知正在这时进门,二话不说赶走自家老哥,霸住电脑,登录医院的门诊系统:“最近,怎么样了向然?”
“挺好——”
“急性发作。”齐怀生抢过话头,手警告似的抓在他的椅背上,“是叫这个名吧?”
叶知在电脑上敲下症状:“你让他自己说。”
“他要能说实话,我把脑袋摘下来送你。”
“呵……破脑瓜自己留着吧。”叶知转动椅子,面对陈向然,“有没有按明细吃药?”
“有。”陈向然瞟了眼齐怀生,对上一双严肃质疑的眼睛,“真的吃了……”
“我不是问吃没吃。陈向然,”叶知挪近他,看着他的眼睛,“你有没有过量服用?”
陈向然躲避目光,说不出话。
“说实话,首诊的话,我们医生不敢给开太多药的。最多给你开两周,现在才几天,我哥刚说你药吃完了。”
叶知算优秀的医生了,经验尚浅,但一如既往的善于洞察。找不到老屋画和白色少年图那天,为了镇静下来,他一次吃光所有心境稳定剂。副作用太强烈,一天内吐了六次,也基本吐光了。
齐怀生眼睛发红,看他的眼神像是要吃了他。陈向然后知后觉地发现,齐怀生以为他想自尽。像七年前那样。
“齐怀生,我……”他伸手去拉人手腕,隔着衣物发觉对方在颤抖。
齐怀生比年少时更快平复自己,说:“吃药后有什么反应,跟叶知说。”
“没有感知,或者呕吐,嗜睡,坐立不安……”
他终于开始认真回忆这几天的病情,问诊也顺利多了。到了最后,陈向然还是如上次那般,问“吃药和理疗真的有用吗”,他说:“这是心病,对吗?”
打印机铿铿地响,叶知接到诊疗单和处方笺,提起笔各画了俩圈,算是签名。她不紧不慢地把单子都递给了齐怀生。低垂眉眼说:“陈向然,你是想问,我怎么好起来的,对吧?”
陈向然注视着她。
叶知叹了口气,眼里尽是不忍:“我本不想和你说这些。每个人情况不同,我算是幸运的那一个。仅仅发现了导致我抑郁的原因——也就是所谓‘影响源’,我就慢慢好起来了。我摆脱那些过去,坚信我每一个理想都有价值,因为我找到了实现它们的方式。如果你按照我的方式好不起来,或许会让你更陷入绝望。”她再度抱起住院记录本,往门外走,“就先这样吧,我还有病人要看,你们要走要留都行。”
“留。”齐怀生不等他沉思完便抢话,“让我们看看你的患者治疗,可以么?”
“你们自便。”叶知的声音已经在走廊上。
陈向然从头到尾仿佛没有人权。阐述病情被抢,诊疗单不在自己手上,现在无法上药房也不能逃离医院,被齐怀生拉去叶知的查房现场。
“20号床,杨翎。”
床位在倚靠墙角的位置,拉着帘,只露一角空隙。那是个女孩,刚醒来,睡得头发凌乱。她的母亲端坐在床边凳子上。许是下班后来的,还穿着职业装,整洁而一丝不苟。
女孩耳垂上还夹着电流治疗仪,垂着头。叶知叫她,她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双湿漉漉的惧怕的眼睛。
“这位是妈妈是吧。”女孩不好沟通,叶知先找话题切入。
“啊,是的医——”
“不是。”杨翎喃喃念道。
杨母勉强笑了笑:“翎翎你说什么呢?”
杨翎不说话。
“喂,杨翎。”杨母扳过她的肩膀,让她面对自己,“你不能老是这样。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上课?你知道你高二了吗?妈妈牺牲了那么多,每天看你这样心都要碎了……”
别的床位也无非是患者呻.吟、护工敷衍。拒绝治疗的少年激烈地蹬踏病床,其余人只瞥上一眼,俨然习惯。封闭式病房只剩那么一扇窗。一位老者被女儿搀扶着,浑浊的眼望望天空。阳光白蒙蒙的,有种虚假的安宁静好。
陈向然别过脸去。听见叶知说,血检结果已经出来,血液中药物成分接近于零。有患者看到她拿着药袋进了厕所,出来时两手空空。
恍然间病床上的好像是过往的自己,一只伤痕累累的小兽在冲撞囚笼,最亲的人一个接一个将他拉进深渊。
他转身走人,被齐怀生挡了去路。
陈向然被这闹心的住院区扰了心神,蹙起眉心:“让开。”
齐怀生举起两张纸:“你单子没拿。”
“不用了。”
“为什么?”他听出齐怀生在压抑怒火。
他从未见过哪个患者康复的例子。不,即便见过,他也无法理解——什么是康复,什么是正常。他所谓的正常的人生,在很遥远的过去。
看看这一走廊挣扎的人,陈向然听见他们之间的聊天。失业的中年男人坐在床边驼着背,同医生说自己谎称出差背着家人来此治疗。产后抑郁的少妇哭着说自己竟想过掐死孩子。双相情感障碍的青年安安静静坐在走廊,身边的护工轻轻对隔壁人说:遗传的,以后不可能成家了。
世间苦甚多,乐何从生长?
他发觉快乐也是一种能力。他没有,药物也不能让他拥有。
陈向然轻轻说:“你又为什么呢,齐怀生?”
为什么拥抱他,为什么留下来陪他,为什么帮做饭、带他看病,特地让他旁观别的患者治疗?接下来,还想做什么呢?
他问出问题时后退了一步,转身便走。齐怀生伸出手,顿住,收了回去,挠挠头发。
“你是不是,想找回那几幅画?”
陈向然止步。
“委屈自己,廉价售卖,你想要的‘理想’就是这样吗?”齐怀生朝那个绷紧微颤的背影走去,“有人窃取了你的成果,知道吗?利用你的画技和对方的虚名,反手倒卖。”
来来往往的患者,没有人朝这边瞥上一眼。陈向然不晓得自己怎么就迈不开步了,沉如落井的声音倏然出现在脑后:“或者你其实明白,但你放任如此?”
“不……”陈向然哑声说,“我刚知道。”
“难过吗?”
“不。”
齐怀生忍耐这人的不配合和口是心非,重重呼出一口气:“我帮你一起,拿回你的画。”
“说了不。”陈向然转过身,退离三尺,目光低垂,不与他对视,“你到底想干什么,齐怀生?”
“我只是觉得画画对你很重要。”
阳光照不进这里,走廊簌簌发冷,陈向然的呼吸在抖,轻轻呵出一口气:“无所谓了。”
趁对面正愣着,他碰开对方肩膀径直离开住院区。
没有齐怀生的小电驴,他转乘了两次公交才到城中村附近。回到家,龙皓不出意外地,像株植物一样栽在家门口,蹲地上咧嘴傻笑。手里提了一个白色的不透明袋子,里面似乎有好几个四方盒。
“那个叫……齐怀生,生哥,他让我把这个带给你。叫我多提醒你吃药呢然老师。”
陈向然一愣,盯着一盒盒药。齐怀生的脸、体温、声音包围了他的大脑。他牙关紧咬,把嘴唇紧紧抿作一线。手缓缓伸到袋子前——一掌拍开了。
龙皓攥紧了没让药整袋飞出去。
“怎么了嘛,然老师。”他跟在陈向然身后,钻进住宅。
陈向然平时也不和龙皓多话。因而龙皓只能读取他的脸色。读到矛盾而恼怒的情绪,便不敢说话。他偷摸摸将药放在餐桌上,拍了张照。觉得不够,又自拍了一张“到此一游”照,上传给齐怀生。并附上留言:
生哥,在下尽心尽力,经过一番苦口婆心,对然老师生动传达了您对他的关心、担忧与殷切之情。然老师大为感动,决心不辜负生哥好意,坚持在我的监督下配合治疗,争取早日与生哥再聚。
消息发出,屏幕静止了十分钟有余。在气氛愈发诡异之前弹出一个红包窗口。
龙皓点击收取,五十元。
他甜滋滋地笑,舔着下唇飞速打字:其实钱什么的没那么重要啦。
想了想,在句末补上两道婉转的波浪线。
对面发了语音过来,龙皓切换听筒模式,一个如冰如砾的声音震得他耳膜发酸:“杨翎的事我帮你。”
龙皓抱着手机,激动得弯下腰,尽量不让陈向然听见他喉咙底的笑声。
“还有,”齐怀生冷不丁又发来语音,“陈向然不可能想见我,更不会瞎他妈感动。少给我添油加醋。”
龙皓连忙恭敬:是是是。
“陈向然呢?吃药了没?”
他看着两个问句,笑容一点点敛去。回头,陈向然卧室的门依然紧锁,毫无动静。
陈向然把自己锁进房间。
黄昏自握手楼的间隙上方钻进来,切进一角柔和的橙黄。尘埃的灰影在墙上浮游,如涌动的水光。他靠着门板坐下来,仿佛置身海中央,凝视着床上两个枕头。一个是他的,一个是常年不用的备用枕头。齐怀生睡了一晚的褶皱还在。闭上眼,似乎隐约还能闻到檀香。
——“孩子,老衲不晓你吃了多少苦。”
闭上眼睛一片黑暗,他许多年听不到他的鲸,脑海里这时响起这个声音,混杂山顶的风声,寺庙的铜铃声。
——“但你的朋友还牵挂你。”
“你是谁?”悬崖边,十七岁的陈向然回过头,大风刮起鬓发,遮去半边苍白的脸。
五月梅雨飘落,天地腐朽。此方寂静辽阔,庙里准点唱经、撞钟,只山下那点红绿操场躁动不已。
中年男人双手合十:“法号玄慧。我见过你。那位牵挂你的朋友向我介绍过你。”
他不在意齐怀生是不是向他讲过这么个故事,这么位师傅,只说:“他不该牵挂我。”
他不该牵挂我……
二十多岁的陈向然抱着膝盖,闷头回想那一刻,嘴唇翕动着自言自语。
若我不再存在,他们兴许过得更好。他想,亲人、朋友,都会更好。只要他放下奢求,远离人间。
便再没有人为他牺牲和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