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吴自兴。
陈向然回头时,他正着急忙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抖开,展示在他面前。狂风抽打着纸张,他勉强看出上面是自己的笔迹——吴自兴,张依萌试卷的事,自己去道歉,别等我戳穿你。
“你扔我桌上的?”他唾了一口,“那天体育课,你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吧。”
陈向然默不吭声。纸条大约是被谁发现了,一下传遍全班。可这些事有一有二都与他无关。
任何人、任何事,都与他无关了。
“草,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就凭我晚点下楼?”吴自兴一手把纸揉成了团,指着他鼻子,“怎么不说是你干的呢然神?你英语不行就是不行啊。这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嘛?你倒是当众揭穿一下,咱们好好辩论辩论。”
“人家叶妹妹和萌大姐关系不好,你插什么脚?说句不好听的,那叶知整天装弱,把男生当成脚踏板,你这么聪明个人怎么就栽在个妹子身上呢?”
“砰”一声,吴自兴挨了一记猛拳。
在半坡上,他踉跄好几步,没站住,摔坐在地上。中招的是牙齿,牙龈都出血了,他抹了一下嘴角,夜色下仿佛糊了一嘴肮脏的红土灰。
他抬起头,被眼前一幕冷透了肺腑。
陈向然站在坡上,居高临下,那瞳仁灰黑,眼里全然空荡无物。风拉扯他的校服和头发,拳骨落下一滴粘稠的血。
无一丝“人”的气息,仿若鬼神。吴自兴当下,不知怎的想起一个“死”字。
“当”、“当”……山顶的大铜钟足足敲了九下。晚自习开始了,全校学生如闻禁言钟,从四面八方涌回教室。四下里瞬时寂静。
吴自兴腿都软了,费了老大工夫站起来。对上那双眼睛,才第一次体验到这样寒冷、陌生的恐惧。
“有病……”他唾了一口,几乎是跑着离开的。
陈向然看着那人仓皇逃窜,就像看一只脱离队伍找不到标记的蚁。半山的警笛声越来越清晰,像是朝学校来的。不多时,广场上聚集了好几位老师,其中还有一位校领导。
不想那么快被发现,陈向然转身另寻他处,想起纪封道那时说的——向往山里的那湍急流。
下雨了。
夜里的水流是黑色的,雨越下越大,卷起一波黑涛。
他循着河水奔流的声音,拐进那条巷。
齐怀生曾带他走过这条路,左边有一出隐秘的灌木丛缺口,从那儿可以找到上山的路。
这里是后街的后半段,到了晚上更是各路牛鬼蛇神出没,派出所都应付不来。他不过一回头,就看到一场惨烈的群架。
他先是被一声怒吼吓了一跳,愣住了,只一刹那,他继续往深处走。紧接着听出齐怀生的声音。
这个声音有致命魔力,迫使他回过头,望向那个战场。
敌手有五六个,撕扯围殴他一人。
——“下次让我再看到你,就不是今天这样了!”
脑海里回荡着齐怀生的话。他别过脸,不去看齐怀生被摔在墙上痛苦的样子,颤颤地抬起手,揪住胸口湿透的衣服。
他不回头,决绝地走进巷道深处,奔涌的河水在百米外,他很快就会被水流和沙土充斥肺部,在深不可测的水域中漂流,到下游去,到自由清明的山林中去……
两眼一闭,与世长辞。
……
他紧紧攥着雨水,身后满是吼叫声、哀号声、肌肉碰撞声。独行的猛兽被一群野狗纠缠撕咬。在他脑海中,电线和飘扬的衣物投下张牙舞爪的阴影,于是流淌的红色愈加鲜艳。
一声,又一声……不知是发狠还是疼痛,齐怀生凄厉的咆哮,一声一声砸在他脑海里,像一根细长的银针在耳边长驱直入,贯穿他的耳膜。
他回头了,抹着脸上流过的雨水,他越走越快,渐渐地在雨中踩着积水跑起来。跑到巷口,喊声戛然而止。
齐怀生赢了,拖着疲惫的身躯经过巷口。伤口结不上血痂,血不停流出,和土灰一并蜿蜒着,流过他的脖子。
他看过来,陈向然就后退了一步。
齐怀生脸上残留着凶狠和痛苦的表情。他看见陈向然,两眼都睁大了,血流进他的右眼,让他看上去更加愤怒和疯狂。
他跟过来,陈向然扭头就走,越走越快,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几乎小跑起来。齐怀生跑得更快,一把拎住了他的衣领。
和他相处这么多天来,陈向然快要忘记他曾经和多少人在沟渠里腥风血雨地打滚,享尽他的温柔之后,忘记他原本其实逞强又暴躁。像月色下蛰伏的野狼。
以为他将要为所谓的告别付出代价,可齐怀生说的是:“你在这干什么?”
“……”
陈向然挣了一挣。齐怀生手上满是血、脏土和雨水,将他攥得紧紧的。
“我问你在这干什么。”他低吼道。
他行尸走肉一样的,麻木地看着齐怀生,说:“我走,我不待这。”又低声添了一句:“我不给你们添麻烦……”
“添什么麻烦?”
趁齐怀生愣怔的一瞬,他扯出衣领,快步朝巷子里走去。小巷很暗,又那么长,他独自走着,很熟悉这种感觉。一个患者的感觉。在一条望不到尽头的漆黑的路上,为了看见光亮的那天,而奔跑下去。
不会有那天,陈向然想。
暴雨遮蔽了其它所有的声音,他只是这么走着,走向他最终的去处。
“我说过别再让我看到你吧!”齐怀生喊声如沉钟,穿透雨幕,或者还穿透他的身体。
他走不动了,再也抑制不了,站在雨里浑身打颤。
“陈向然,你又想寻死了,是吗?”
他缓缓蹲下身去,埋在膝盖上,双眼充血,泪雨交融。
一个患者,像常人一样行走、吃睡,坐在教室里、岗位上,甚至在人群中嬉闹雀跃,以至于所谓的轻生,仿佛突如其来,令人无可防备。
齐怀生啊,你错了,不是“又”,是“一直”。你看见了吗?那个黑洞,它那么大、那么大,它从来没有离开过……
可是齐怀生继续说:“你知不知道死是最自私的事?不顾这世上还有多少人爱你,多少人惦记你,就想这么悄悄地走了。那种道别他妈算什么?连要去哪里都不能告诉我……”他哽住了喉头,压下激动的音量,“你还有那么点想活着的,是吗?”
陈向然强抑哭腔,声音小到闷在喉咙里:“谁都不能劝我,你没有权力决定我要不要活下去。”
齐怀生顶着大雨,拖着满身伤口往前挪步,血从衣摆、裤管流下来。
照平时,他早就倒在某家店铺前的雨檐下,像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等着天晴再出发。可他竟没有倒下,朝着陈向然缓步挪去,声音因疼痛发抖:“我也……我也无权劝你吗,陈向然?”
“每天都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说,去死。” 他面无表情,看着那条河,“我就找啊找,找无数理由,为了谁、为了什么而活下去,竟然也能到今天。”陈向然无力地笑,嘴唇苍白,满是雨水的脸上不知有多少是泪水,“齐怀生,今天你救了我,我就有下次寻死的时候,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是救我,还是折磨我?”
“陈向然……”齐怀生攥紧了拳头,拳心里攥出血珠,一步一步朝他走去,“我说过,再让我看到你,就不是像上次那样了吧。”
“然后呢?”陈向然冷笑,“你还想怎样?你怎么就不懂。”
怎么就不懂,救他这样的人,要承受多少伤害,付出多少代价。
齐怀生残破的身躯终于走到他面前,手朝他的脸探去,倏然抓起他的衣领,另一手揽过他的后脑勺。
陈向然愣住了。
开裂的、沾着血的嘴唇贴在他嘴上,和着雨水和血水咬合在一起。齐怀生生涩又凶猛地吻他,猛地搅弄两下便放开了他,一阵粗喘。
“说我不懂,那么,你又懂了吗?我的心情?”
陈向然仍没有反应过来。齐怀生不等他说什么,接着又凶又狠地咬了上来,用力地揉捻、亲吻。像是在惩罚他。
雨水、血·腥和齐怀生的味道混合在这个吻里。
他死气沉沉的细胞被一点、一点唤醒,被病魔扼杀殆尽的**抽丝般复苏,像一把小小的铁锤,微弱地敲击他的大脑。要他窒息,要他浑身烧起来。
这场雨竟是滚烫的。
齐怀生不知道吻了多久才放开他。陈向然用手一抹,嘴上、脸上都染了一片鲜红——他呆呆注视手上混着雨水的血渍,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齐怀生舌尖舔了下唇边血迹:“过来。”
陈向然晕乎乎地被他牵着走到巷口,又被他摁住肩。
“在这等我,别出来。”齐怀生顿了一下,低头抑住悲伤,“想寻死……也得等我回来。”
他像个机器一样点了点头。
齐怀生冲出去了。
走在前面的还是那三个人,头破血流的,又喊了好几个来寻仇。这些人都有斗殴的经验,输掉一场后叫上其他人,猛然回头反攻,胜率几乎百分之百。
然而齐怀生也是老手,原地等着,不把后背露给他们。对面一哄而上的瞬间,他左脚踹了一个人的膝弯,顺势将人踩在地上。右肘捅开一个,左腿紧接着横扫,挥来的拳头只离他的鼻梁毫厘之距。
寡不敌众,还是被按在了墙上。
砖墙凹凸不平,坚硬粗糙。后背传来刺骨的生疼,湿哒哒的衣服贴在伤口上。他疼得闭上了眼睛。
“听说你要走了,齐怀生。”红毛曾壬站在人群之外,盯着他痛苦扭曲的脸,“可不能就这么放过你了。我知道你的底细,什么混社会的,不就是个普通学生。可龙哥不信我啊。这不我只好替他清扫大街嘛。”
脸上“呼”地来了一拳,又一拳,他疼得直咧嘴。第三拳送来时,他本能地别开脸……
拳头没有落到脸上。
陈向然两手搬了块砖,朝攻击齐怀生的人身上砸去。齐怀生挣脱钳制,蹲下身去,咳嗽了好几声。还没调整好呼吸,又冲上去将他们一个一个从陈向然身上扯开,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在人群中扯着嗓子大喊:“陈向然你走开!”
说完一个飞踢,放倒了两个。然而那些人反复从地上爬起来,他们中有些也是学生——最小的或许还上初中——也害怕表现不佳,回去后遭受红毛的惩罚。
陈向然盯着手上的伤,和血,浑身细胞里的痛苦和绝望感再次被释放。这是他第一次打群架,好像这么滚打着撕咬着,就可以挣脱好学生、乖儿子、那些学业和生活的枷锁。暴雨瓢泼,他从地上爬起来,与齐怀生并肩流血。
疼痛是活着的感觉,他依然这么认为。
拳头打在脸上、肩上、肚子上、背上,地上的碎石划破皮肤,又被雨水淋浇伤口,流了一地鲜红。
等到那些人不堪忍受淋雨的伤口,狼狈逃跑。
他们找片挡雨的地方,靠着身后关闭的卷闸门,断断续续地咳嗽、喘气。
雨小了一些。
齐怀生偏头看他,毫不掩饰心疼,轻轻拨开他被雨水和汗水贴在额头上的头发,缓缓吻上他的额头,吻了很久才放开。
陈向然一动不动,发梢“嘀嗒”落下一滴水。
“这算什么?”
“算你从今往后,是我的。”齐怀生说着,直入一个更深的吻。
陈向然就快要窒息。
他觉得自己是一具空壳,一个凭着生和性的本能,勉强盘活知觉的行尸走肉。
被放开时脑袋愈加发蒙,只听见齐怀生在耳边念叨:“陈向然,你记住 ,你不完全是你自己的,所以,有些事,你不可以随随便便做决定。”
“过分。”陈向然扯扯嘴角,“谁给你的勇气这么说。”
齐怀生揽着他的后脑勺,额头相抵:“这得问你自己,怎么把我逼到这份上的。”
陈向然被他带回家换身衣服。
他曾经就站在这里,毫无顾忌地当着齐怀生的面褪下衣物。现在连脱件上衣,都有些不自在了。他转过身去,不想被瞧出端倪,勉强脱下血衣,身上的伤口骤然一疼。
齐怀生抽了几张纸巾,轻轻给他擦去血迹和雨水。伤口翻着血肉,边缘沾着沙土,不好擦拭。
“去卫生间,伤口清洗一下。”
“哦……”陈向然还没走到门口,回头问,“你呢?”
齐怀生的身体跟他相比简直伤痕累累。他费了好大劲才脱下上衣,一眼望过去,血皮、淤肿,满目疮痍。陈向然目光往下一瞥,他垂着的手指轻微抖动——他已经被疼痛麻痹了神经。
“我习惯了。”他说,“不急,先处理你的。”
“你像这样……多久了?”陈向然目光呆滞,心暗暗揪到一起。
齐怀生没有回答他:“快去。”
陈向然犹豫了一下,听话地去了卫生间。
镜子里的人两眼无神地盯着自己,嘴边一块淤青,还留着血,像一个刚从地狱里爬回来的鬼魅。他也的确刚从地狱的边缘被齐怀生捡回来。水龙头打开的一瞬间,他从镜子里看到齐怀生的半张脸。
水簌簌地流着。
他指尖顿在水柱边,镜子里的那张脸渐渐贴近他,在他肩上完好的那片皮肤轻轻一吻,一直吻到侧颈、下颌、耳垂上。
胯骨一紧,裤腰往下挪了一寸,那两只满是伤痕的手锢住了他。
“对不起。”齐怀生说话的气流在耳边烧起来,他低着头,手指拨弄着满盆的水,不敢看镜子,“让你卷进我的事里。”
依赖感愈来愈强烈、无可抑制,陈向然忽然转过身去,将额头抵在他颈窝里。
“你是不是想着,死就死了,顺理成章地被打死,你就可以毫无负担地离去?”齐怀生手捂着他的后脑勺,声音冷下来,“陈向然,我再重申一遍,我不允许。你说这次我抓住你了,还会有下次,那下次我还会抓住你,一次又一次。你记住了吗?”
“嗯……”陈向然依然埋在他的颈窝里,应答带着哭腔。他两臂轻环齐怀生的腰,害怕碰到那些从横交错的伤口。齐怀生却自己贴上来,让两具残破不堪的身体相拥。都好疼,都不想放开。
这一刻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他靠着齐怀生作倚仗,就这么以一辈子为目标苟活下去。生生死死都再逃不开这个人了。
黄昏盈满房间,世界被染作深深的金红色。他们并排坐在角落里,身上被栏杆和光晕分割。
落日在窗户一角露出半张脸,麻雀停在栏杆上,“吱吱”叫个不停。
陈向然呆愣愣看天,伤口上药油泛着光,还没干透。齐怀生不知第几次在他脖子上、耳朵上、肩上、背上落下淡淡的吻痕。他觉得痒,不自觉躲了躲,又被他轻轻牵住,在肩头咬了一下。
“你属狗的嘛?”陈向然耸起肩膀,瑟缩了一下。
“今晚在这睡。”齐怀生叼住他耳垂,和他皮肉贴着皮肉,喷着气说,“别跑。”
“齐怀生……”他欲拒还迎似的推了推,“我们——”
“别误会。”齐怀生反握住他的手,“明天我带你去市区医院,顺便看看叶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