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进去,岂不正着那齐怀生的道?
陈向然眯起眼,决定打个时间差,等人走了再进去。
雨却这时候来了,滂沱如注,雨珠滚落在雨棚、头顶交错的电线、和楼上晾晒的被褥。这里是县城边缘的居民区,有尖锐的声音在咒骂天气,几个小孩嘻嘻哈哈踩着水在街上跑。
他跑进窄巷,蹲进墙根下避雨。空气湿冷,他蜷缩起来给自己取暖。
孩子们从巷口奔跑而过,咯咯笑着,声音清脆。他们抱着老房子的方柱捉迷藏,溅起水花,一旦不小心滚到地上,湿了衣服,转眼就爬起来,露出灿烂的笑。
心想从小到大,似乎没这么玩过。
称不上羡慕,雨水脏,柱子上的漆块也脏,地上更脏。只是像他们这个年纪,陈向然不是在学校,便是在培训班度过。像这样一群人毫无目的地混在一块儿的感觉,他想象不出来。纯粹好奇罢了。
水珠从雨棚边缘落下,打碎水洼中他的侧脸。
他就不信了,齐怀生那小子还能在这蹲他一个钟,蹲半小时都嫌多。
为了找个清静地方,陈向然开学第一周从街头找到街尾,从山上找到山下,怕东西被人偷了,不停转移地方。
巷头酒吧李老板和他混熟后不久,就没再出现,他女儿接管了生意。这个女儿放由家里雇了很多年的酒保守着,自己不知上哪儿去了。半个多月前带了一身社会气回来,陈向然才从她和酒保的聊话中猜出来,李老板病了,她主动辍了学,做生意凑手术钱。但不懂经营,要去取经。只能到街上其它酒吧网咖里,混在迷醉的灯光下,交识一堆社会人,还有申恺。
小酒吧位置不好,没什么本钱,设施简陋,跟个卖酒的街边摊没什么两样,到底没做起来。对陈向然来讲就是唯一清净的地方了。
清净的地方现在沦陷了。齐怀生那种脾气,找到他的画具,保不准天天来蹲。
正考虑咬牙放弃这些宝贝画具,里面响起齐怀生的声音:“走吧,他今天应该不来。不浪费时间了。”
“走吧都走。”申恺附和。
不过十几分钟,齐怀生等不下去了。
陈向然背靠灰白色砖墙,听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从正门出来,逐渐远去,心里缓缓泄了口气。起身拍拍校服裤上的灰,从侧门缝里观察两眼,确认他们走了,悄悄开门进去。
酒保哥正在清洗齐怀生刚用过的杯子,瞥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陈向然,还是橙汁吧?”
“我看看酒单。”
他并没有看酒单,而是溜到阴影里的某张桌台——齐怀生刚把他的东西摔在这上面——定睛一看,整排桌台光溜溜的,只立了个小收纳盒,上面贴着桌码牌。他抬头看到玻璃落地窗上自己的影子,和倾泻的雨幕。
东西呢?
酒吧的白炽灯在身后,一个黑影从头上落下来,罩住了他的影子。他在窗玻璃上看见身后更高的人,灰色衬衫,袖子卷到肘部,大敞着露出里面的白色汗衫。
“陈向然。”
他一个激灵回头,齐怀生就站在身后,一手拎着画架,一手抓着画本、调色盘和彩铅套装。对方往前一步,他不知怎的就后退一步,后腰磕在桌沿,无路再退。
“是你的东西?”
“……”
这不废话?
陈向然安静片刻,以迅雷之势探出一只手抢夺。齐怀生把东西高高举过头顶,任他怎么蹦跶都碰不着。陈向然当即扑在他身上,把他推往身后一张稍矮的四方桌。齐怀生猝不及防,撞了上去,桌子“呜——”地朝后挪出半米。他仰倒在桌上,东西举远了,任陈向然怎么揪他衣服,爬到他身上来,既不松手,也不还手。
“强盗……”陈向然咬着牙骂,“还来。”
齐怀生一勾嘴角,很得意一般:“世上哪来这么便宜的事儿?还给你可对不起我在这带的名声。”
“草……”陈向然差点粗口攻击,把他举画本那只手的袖子都扒到肩上了。
酒保“呼”地一甩抹布,指着他们:“要打出去,别在我们店里。”
那些人哪可能听话,申恺一个箭步冲上来撞开陈向然,配合两个兄弟把他两手朝后一扭。偷袭成功,彻底制住。他没忍住发了声惨叫,钻心的疼痛掠过神经。不禁破空大喊,朝后猛来了一脚。
他挣扎,申恺把他扭得更紧:“生哥,我抓住他了,想问什么赶——啊!”
齐怀生没跟他废话,抬脚就把他踹了。这一下毫不客气,申恺侧摔出去,砸翻了一张塑料凳,躺在地上四肢扭曲着,气都喘不匀,一时没爬起来。
陈向然感到两臂一阵轻松。活动了一下肘腕,疼痛闪电一样袭到肩膀,他吸了口冷气,忍住了,再动一动,才缓和一些。
“回去热敷一下。”齐怀生靠坐在桌上,冲他抬抬下巴,“抱歉,冒犯了。”
陈向然掀眼看他,那人把画具摁在桌上,懒懒地朝后微仰,说着道歉的话,做着强盗的事。不需要猜,他知道齐怀生想跟他做交易。就像他跟暗算学长的“老好人”纪封道做交易一样。齐怀生在他心里,终于从强盗彻底晋升为虚伪的强盗。
陈向然忍痛放下淤青的手,嚣张道:“嗯,我抢不过你们专业小偷,想说什么直说。”
牙尖嘴利,“专业”俩字咬了重音,暗地里点燃一群脾气,偏偏齐怀生镇着,那些人只能咽了火药作哑炮。
“我不想和你动手。”齐怀生说,“还记得上回说的?”
陈向然笑:“记得,生哥对我这糙汉子感兴趣。”
齐怀生:“……”
他故意的,非得逞个嘴炮。惹得对面沉默了,两眼一动不动地盯视他。
盯久了陈向然一阵发毛,一转眼,眼前群人化作这座山顶上夜嚎的野狼。齐怀生是狼王,琥珀色的眼瞳在夜里泛荧光。他威凛、沉着,是穿梭在阴影里的,夜猎的狼。陈向然几乎一刹那明白,他现在虽和申恺他们一样,在这一带乱窜,却不会是一路人。他这种人,不会喜欢在一片小破街区玩着发号施令的游戏。
他是困兽,又是困不住的兽。
狼走来了,巨大的爪子把住他后脖颈,使了点握力,目光落在他脸上:“再说一遍?”
陈向然不怵他,拎过他的衣领,逼他伏低下来与自己视线齐平:“想听应该自己说一遍,生哥。”还故意嘲讽地尊称他。
齐怀生收起笑:“我上回说,你能提任何要求,只要你愿意帮我这个忙。我说到做到。”
“我也说了,把别人从学校里引出来这种事,我不干。”
“那么解答我几个问题。”齐怀生放开他,举起身后的画本,“我就还你。”
“用本就是我的东西交换不属于你的东西,这是威胁。”陈向然两手盘在胸前,肘关节呲地一疼,颤了一颤,又放下了,“说你强盗还是夸你。”
“那由你说。”齐怀生退后,两手一撑坐在矮桌上,护住了身后的画具,“你出个方案。”
今天也是倒霉,依然是雨天,依然被这伙人缠上。他就赖在这儿,什么话都不说,看这些人还有什么点子,想跟他耗多久。
大雨鞭打着整个县城,轰隆隆地,有如战场之上万马奔腾。
齐怀生还是识相,没为难人。时间到了,他打算离开,把东西一一摆在他面前,完整归还了。
先还了画板,然后是颜料、铅笔。唯独画本他留着翻了几页,几乎每一页都只有蓝铅笔的轮廓,亦或涂彩。
他递了翻开的画本给他:“喔,喜欢画画?”
“嗯。”陈向然一接过来,就没好气地合上了。
“明明在山里,却喜欢画海。”
“山海不分家,画哪个不是画。”
“我看你,没一张画得清的。画的是什么?”
那必然画不清。他到现在,都想象不出他的鲸鱼是什么模样。
“生哥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陈向然清点画架的部件,颜料、铅笔的数量和颜色。
齐怀生也不客气,陈向然在忙,他又抄起他的画本翻开,指着其中一页——涂了一圈深蓝色,中间有模模糊糊的一滩天蓝色——道:“一只鲸。”
陈向然数铅笔的手指顿了一下。
齐怀生细看片刻:“尾巴朝下,脑袋朝上,对吧?”
陈向然把彩铅盒扣上:“怎么看是鲸?”
“总之是鱼,反正不是章鱼。”齐怀生合上画本,挪到他面前,“鲸,我随口说的。”
“这口,有够随的啊。”他背上画架,抱上画本和彩铅,打算另寻去处。
“非说为什么的话……”齐怀生顿了顿,微微笑起来,凑近他:“像你。”
陈向然刚想打开酒吧的门,就停了脚步,回过头,正对上他近在咫尺的脸:“像?”
“你是那一尾孤吟的鲸。这歌听过?”
窗外的雨慢慢小了。
天地间皮鞭抽打的声音弱了下去,倒在地上的摩托也停止了警报声。烦躁的世界终于有点平静下来的意思。
陈向然想到,去往别处,似乎也没有这家扶不起的酒吧人少清静,一时也不想走了,还在这驻扎。好歹老板和酒保都是熟人。
齐怀生刚刚说,他可以提要求。
他从大门退回来,把画具放回原位的一瞬间,齐怀生知道他的口子因为某个不知道的原因,开了。
陈向然塞放完画具,转身注视他:“你满足我一个要求,我就回答你一个问题。”
齐怀生:“说。”
“以后你们,不许来这家酒吧,坏我清静。”
仍在地上躺的申恺,闻言死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伸出手,让边上的兄弟搭一把。张口想辩驳什么,就听齐怀生说:
“可以。”
申恺瞪大了两眼。
“轮到我问你。你们学校有多少人会吹萨克斯的?”
“大概……六个吧。”他想了想,把自己加进去,“七个。”
齐怀生皱了皱眉:“这么多。男生女生?”
“齐怀生,一个问题,”陈向然竖起一根食指,“说话还算话?”
“算。”
二话不说,没有犹豫,是个汉子。
但不会有下个问题了。陈向然想。只要他踏入这家酒吧,齐怀生就得遵守诺言,不进来打扰。只要对方破坏了约定,他就不可能再回答对方任何问题。
除非姓齐的敢在酒吧外的任何地方,跟他来硬的。
陈向然觉得有趣,莫名笑了一声,出大门正好经过申恺——这货刚从地上爬起来,一见他就发牢骚:“笑什么笑……”然而他还没站直,陈向然就从他身边经过,小腿一摆,又给他膝弯上补了一脚……
“扑通”一声,他又骂骂咧咧地摔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