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一挂,陈向然顿时饱了,不再动筷。
齐怀生领会了他的意思,站起来道:“不好意思我们先走。”
“哎,小同学,你妈妈都要来了。再多坐会儿吧。”姨妈笑吟吟留他,“我们叶知成绩不好,还得跟你们多取取经。”
她说的所谓“成绩不好”,也至少能上个重本学校。叶知是个非常优秀的姑娘,陈向然一直这么认为。可是被否定得多了,她也成了学校里低头走路的那一拨人。
“对啊,坐下坐下,喝点饮料。”姨父附和。
齐怀生打开两扇红木大门。陈向然望望门外两部电梯——其中一部数字闪烁增长,即将到达二十五楼了。
他本想打个时间差,从另一部电梯下楼。这对夫妇一开口,他一时乱了阵脚。
依旧是齐怀生替他答:“他还有事,他妈妈知道的。”应付得游刃有余。
陈向然被推了一把,来到二号电梯前,他便知道躲不过了。
一号电梯门“叮”一声打开,林岚率先到了二十五楼。仍旧一身陈向然不喜欢的香水味,浓郁而令人晕眩,像是芬兰的进口品牌。
深夜,她刚刚下班,用很浓很浓的妆容掩饰沧桑和疲惫,棕黄色的烫染卷发里藏了几丝银白。她许是工作太累了,生不起气来,于是脸上满满的都是失望。
他又让人失望了。陈向然心想。
林岚只是问他:“去哪儿?”
某种程度上说,林岚真的懂他——或者说,她在大企业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太懂如何拿捏人心。
她只需要站在那儿,以一种审视的姿态注视他,淡淡地问出一针见血的问题,就足以摧毁一个少年精心筑起的精神壁垒。
陈向然说:“回家。”回齐怀生家。
“怎么想起要回家了?”她两手抱持在胸前,审问一般这么说出来,“暑假不是玩得挺好?电话都不接了。”
陈向然只觉得好笑。
他看过未接电话。他消失了那么多天,林岚只是七月末在微信里转发今年高考的情况,说英语和语文注意积累,理科拿分,数学今年难,记得做做真题。说在网上看到什么抢手的学习资料,给他买了寄到学校。八月才想起要给他打个电话。那时他全心全意地陪齐怀生,手机静音,根本无暇接谁的电话。
提问者和被提问者如此可笑地颠倒过来了,他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笑什么?先别回去,跟叶知同学好好聊聊,看看别人怎么学的语文。”林岚视线一错,盯上儿子身边这个穿着和站姿都很随意的人,她眉头微蹙,手指敲击手肘,浑身上下都表达着不屑,说话却很客气,“这是哪位同学啊?”
齐怀生的衣领旧得烂了边,脖子上挂着陈向然送给他的石锁项链。牛仔裤穿破了几个洞,他倒不在意,特意这么穿着。如此跟陈向然一身名牌站在一起,像是从哪个矿里回来的工人。
他一手推着陈向然后背,陈向然的手也放在他肩上——勾肩搭背又毫不协调的样子,林岚忍不住蹙眉。
齐怀生看看陈向然,又看看林岚,脑筋一转,说:“叶知她哥。”
“噢……”林岚多瞅他几眼,沉默着转过头,摁响门铃。
门开了,小表弟的欢闹声倾泻而出。林岚和那对夫妇点头寒暄,相互夸奖对方的孩子。
两个家长之间的聊天往往限于相互透露学校信息,了解学习情况。但这么坐下来,在一个宽敞亮堂的客厅,茶具端上,工夫茶泡上,能聊的就多了。
“还不知道叶先生大名。”林岚轻抚裙摆坐在沙发上,“上回家长会走得匆忙了。”
“叶近成。”他说,“哎,你家向然,本来可以进几个重点班的吧。”
“谁知道他呢。一天天的,都不知道在学校搞什么。”
陈向然跟齐怀生窝在一张沙发上,低头玩着手指甲。
“孩子有点兴趣爱好,正常的嘛,不影响学习就好。”
叶近成对外婉转得像个斯文人,和一般家长一样,把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执行得是一丝不苟。跟他敞口的花衬衫和银拇戒一点不搭调。
齐怀生从眼角抛去一记极厌恶的眼刀。
林岚用两只贴了美甲装饰的手指,捏起一只茶杯,抿一口茶水。她喝茶时眼珠子悄悄转溜,打量这家里所有孩子。
她倾倒茶渣,两手覆在银灰色的皮包上:“你们家真是其乐融融,孩子多就是热闹。”
“哪儿呢,就那小的闹腾。阿知不太说话。闷葫芦似的。我就说啊,这种性格真是不行。这么内向,以后公司、对象啥的,谁要她啊。”
叶知仿佛被什么东西刺穿,疼得一颤,缩进墙角去了。
陈向然看了她一眼,感到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碰到腿侧——齐怀生攥得拳骨突出,硌在他腿上。陈向然想,换作平时,他大约就发作了。但今天林岚在这,他老老实实一言不发。
“女孩子嘛,内向有内向的好。长得也好看,跟她哥哥很像啊。这一家三个——”
“两个。”叶近成指着齐怀生,“这个,不是我们家的。还有那个,那是蓉姨的儿子,两个是同学。”
“噢,表哥啊,哎别说,兄妹长得真挺像的噢。”
家事不外扬。叶近成一个生意人,说话讲究散而不聚。别处的天侃侃而谈,自己的事只字不提。
于是两个城府深藏的成年人,最终只是互相吹嘘了一遍对方的孩子。
齐怀生是走得最快的那个,兀自乘了一班电梯,没有给任何人留门。齐越杰像是和叶近成十分默契,主动留在那家里。申恺母子和陈向然母子乘了同一班电梯,两个母亲没什么话,一直尴尬地坐了二十五层楼。
夜晚的新市区,霓虹闪烁,连绵一片灯海。高架桥交错盘旋,车流从头顶源源不断地驶过。马路边一辆摩托呼啸而去,掀起的风扬在陈向然脸上。
夜阑渐深,有些人一天的生活却才刚刚开始。城区这些年发展得这样热闹,陈向然却觉得眼下寂静,静得听见自己的心跳。
到地下停车场,车门前,林岚都没说过一句话。
他能想到这几天的林岚如何气急败坏,如何火急火燎地打他电话,最后打到严霖辉手机上,得知了四个原同班同学的名字,其中一个是叶知。
一个母亲需要通过一个萍水相逢之人找到自己的儿子,她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这个,不能接受陈向然从自己身边消失,不可掌控——像她的丈夫一样。
“妈……”
陈向然正想开口为自己的失踪弥补些什么,一袋子物品凌空飞来,撞入他怀中。刚拆开,身上就糊了一片彩虹。抬手擦一把汗,脸上黑的黑,蓝的蓝。
他听见胸口一块巨石无限坠落。
停车场静得恐怖,世界扭曲晕眩。
“在宿舍藏这种东西?”林岚理所当然地指责他,“现在什么时候了?陈向然,你高二了!”
这片区域除了他们无人经过,这句话便被这封闭空旷的空间成倍地放大,变得刺耳。惹得机动车发出尖利的警叫。
调色盘、鬃毛笔、画布、画册、彩铅……除了画架,所有画具都在这了。去塘泽的日期定下来后,陈向然便把所有画具收进了宿舍床底——考虑到家长会的可能性,他是绝不敢放在教室的。
可没想到林岚会趁着学校开放日,跑到男生宿舍去。
他没说话,林岚便接着说:“还有,叶知家那两个男生,你认识的么?流里流气的。我看这个叶知也不是什么好学生,成绩也一般般,你向她学学语文就好,其他的少来往。高二尤其关键,别给我搞早恋那一套。”
什么弥补、歉疚、让步,通通灰飞烟灭。
自打从塘泽回来后,他就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生长,像变异的黑色藤蔓,迅速覆盖整个黑暗的山洞。
他用指甲掐破手心,血黏糊糊地攥在掌心里,才感到冷静一些。疼痛让他舒适,他甚至有点迷恋上这种感觉。
红艳艳的、汩汩的鲜血,暗暗在手里开花。
“那你怎么不来阻止我呢?”陈向然抱紧怀里的画具,似有若无地微笑,“我忘了,你连我人都找不到。”
林岚霎时怔住,然后她笑了,气笑了。
她在笑,眼睛却渐渐泛红。她也感受到了,自己的儿子正被什么东西或什么人改变。一切都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奔去。
“陈向然,”她像是耐下心来,又刻意流露出她的不满意和高高在上,“妈妈知道,你从小到大都很乖的。我跟老师表扬你,说得最多的也是你听话、肯学。现在怎么回事?是,我找不到你人。那你告诉我,暑假去哪里了?”
“我不想和你汇报……”
“陈向然,我现在是在跟你好好说话——”
“我不想和你汇报!”陈向然更坚定地重申。
今天他打算跟林岚划下一条界线,却发现这条界线早就发展成了沟壑。那个和自己血缘最深的人就在面前,她本应该是他的家。可是当他再回头,她已经遥远得看不清轮廓,不如那山那海更加亲近。不如这个暑假,他和齐怀生一起走过的地方。
这是不能让林岚闯入的,他在那个牢笼一样的学校之外,唯一能有一线喘息的私密空间。
林岚永远不会知道,如果不是齐怀生一身狼藉也要拖着他,他或许不是死了,就是疯了。这个世界是平静的,病症也是不可见的,不会因为少年们无可救药的挣扎而有一丝撼动。
藤蔓填满山洞,像克苏鲁密集的触手,突破压抑的力量,雾涌般不断膨胀。
“那行。”林岚点头。
“哗啦”一声,陈向然怀里一空。林岚趁他不备,夺走了他的画具。
“这些东西全部没收。以后你每一笔银行卡的支出都要和我报备。陈向然,你听见了没,别想再重新买画纸。你现在都敢缺考敢失踪了,下一步你是不是打算连高考都不要了?你听着……”
世界微微摇晃,他脑海里只剩下“咿咿”的长吟。
那些陪伴了他一个又一个孤独的日夜,让他阴暗的情绪有抒发之地的画具,被粗蛮地夺走了。林岚夺走自由、陪伴,又夺走了他最后的支柱。
摇摇欲坠的城墙终于轰然倒塌,破碎的砖瓦,淹没的海啸,像老家被推土机推倒的旧房屋,从此留下又一片无可复原的废墟。
“好。”内心山呼海啸之后,他听见自己平静地说,“你想怎样就怎样。”
“还有,那种没什么用处的朋友,打打招呼就算了。要交就交理重点的。那个潘千慧不就挺好吗?每次都出现在年级前十。还有刘永凡,都同桌那么久了。这么多朋友,你还稀罕刚刚那几个?”
他除了齐怀生,又有什么真正朋友呢?
在林岚眼里,连交朋友都要用“有用”和“无用”来衡量了。
“说完了吗?”陈向然朝后退了一步、两步……“说完我就走了,你还要加班吧?那就再见了。”
他掩饰内心的仓皇,在停车场里绕了好几个弯才来到出口。外面星月在天,车水马龙,红灯一闪一闪,变换绿灯,车灯绵延成金色长龙,拥挤着度过十字路口。
他打算打一辆车去县里,到齐怀生家楼下等他。
不经意间回头,望了眼叶知家的小区。于是瞥见花坛边一辆小电驴。绿植里藏了照明灯,齐怀生窝坐在灯光扫射不到的阴影里,看动作是在抽烟。陈向然走近了,才发现散布一地的烟头。
齐怀生依然在他身后孤零零地等着。如果他刚刚不回头,齐怀生究竟会等到什么时候。
“齐怀生。”陈向然很轻很轻地叫他。
他抬头,烟顿在手里。下一秒迅速碾灭了。
他大概也没想到会见到人。
“齐怀生,”陈向然伸出手,让他借自己的力站起来,“带我一起走吧。”
齐怀生看着他脸上、头发上、手上,一身颜料,又脏又狼狈的样子。他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碎了,灭了。再也找不回来。
他暴躁他反感,他烦透了周围的一切。他甚至觉得下一秒就要跑到马路中央,等着车流从自己身上碾过,变成血溅柏油的碎尸。
可是他站在这里,给了齐怀生一个轻飘的笑。
齐怀生心里一疼,结结实实地抱住了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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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剥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