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碎裂的一刻,幻听前后持续了半分钟,陈向然隐约听见呼唤,强迫自己安静下来。
是幻觉,全是幻觉……他提醒自己。
“陈向然,看着我。”
沉着有力的声音闯进他的世界,割裂了那片神秘的幻境。他清醒过来,眼前出现一张惊慌的脸。他的两个手腕都被锢住,才没有继续抓自己的脑袋。
看清眼前是齐怀生,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他没有抽出手,只是轻轻地垂下:“没事了。”
“真没事了?”
“没事。”陈向然重复。
这个时候,派出所民警来了,是那位卖观赏鱼的阿姨当场报的警。
入夜,寒风呼啸,派出所灯光煞白。
一群人分成泾渭分明的两边,排排靠墙站。一个面部黝黑的中年警察走进来,手里捧着保温杯。他喝了口浓茶,一看见他们就把脸皱成黑枣。
“又是你们,啊。”都是老熟人,他大概习惯了,扫视了一眼,话里透着无奈,“玻璃缸,谁弄的?”
“他!”申恺带头,其他人随后,纷纷指向红毛。
红毛垂着头,佝偻着被齐怀生打坏的背,脸上的青紫在白光下颜色更深了。
“赔完钱才能走,听见没?”警察点了下他的脑袋,“外面那三个呢?”
“他们没参加。”申恺擦了把嘴角凝固的血,立刻辩驳。
红毛不乐意了,上去揪住申恺的衣领:“操?我背上这块,是齐怀生打的吧?”
“你他妈先推的人,我哥是正当防卫。”申恺揪住他,怒目而视。
眼看两边撩火,又要打起来,警察上去就把他们拉开。
陈向然晕乎乎地被齐怀生带来了。里面喋喋不休地吵闹,他坐在外面的等候区里,头垂得很低。
身后的方窗镶着栏杆,把月亮分隔成几块。
齐怀生说要送他回去,他便乖乖等着。他在齐怀生脸上看到担心,这个人一贯的沉着不知道什么原因被打碎了。
陈向然想,是因为叶知么?
看来是他很重要的人。
里面的民警还在训斥,申恺没有停止和对方唾骂,听声音像是踢翻了一张很重的扶手椅,陈向然被一瞬间的“咣”震得眯住眼睛。他听见红毛说“我抓的就是那小**”,紧接着两边似乎又打起来了,民警大喊:“都给我坐下!”。
他抬头看齐怀生,细碎的刘海在他的眉眼投下阴影,他紧紧抿着唇,看着那扇门。门留了条缝,只能看到民警大叔宽大的背影。
外面很安静,偶尔有警察“咚咚”踩着厚鞋底走过。
有人像是不愿破坏这样的静谧似的,跟陈向然说话带着吐息声:“来,先吃点东西。”
一阵香气飘来,陈向然面前递来一个鸡蛋饼。何晋不知何时跑去外面买了些热食,除了鸡蛋饼还有烧麦、饺子,透明的塑料袋上氤氲着雾气。
陈向然晚餐没吃就跑出来,早就饿了,说声谢谢就开始吃起来。何晋也递了一袋烧麦给齐怀生,但他神色冷峻,一动不动地盯着里面的情况,尽管他什么也看不到,徒余灯光把他的脸照得煞白。
“咱们先走吧,警察说了,和我们没关系。”何晋顿了一顿,又安慰似的补一句,“恺哥会理解的。”
“不行。”齐怀生稍稍松了拳头,“得把事情了结。”
“那我先走了。还有明天要交的作业没写。”
何晋放下一整大袋吃的,只拿走一个煎饼,用齐怀生听不见的音量问陈向然:“要我送你回去?”
陈向然看了眼齐怀生,而后对何晋摇摇头说:“不用了。”
“那你一会儿让他吃点啊。他中午就没吃东西,那些人啊……”他指指里面,“也不知道什么脑回路,想到趁他中午没吃饭打他。在校门口打,被我们学校保安抓了,训话训了一中午,刚放人就上课了,午饭就没吃着。”
陈向然眉毛一耸:“抓了?”
“啊,不然你以为,他咋那么晚放的学?是又被叫去谈话了。谈完说跟你约好了来不及了,得走,晚饭也没吃上。”何晋轻轻笑了声。
陈向然咬煎饼的动作顿停,垂落的视线缓缓抬起,瞄了一眼齐怀生的背影。
“吓着了吧?”何晋憨厚地笑着,好像对这种事很习以为常,“我们这些人就这样儿。而且生哥……当初对外说他是这片区老大,有个龙头,是为了让那帮社会人老实点。但就是这红毛小子,被他打了不服,盯上他了。到酒吧、校门口拦他,阴魂不散。唉。”他拍拍那袋热食,“你记得,叫他吃东西。”
陈向然默默点了点头,站起来送何晋离开警局,看他突突突开着小电动隐没在夜色中。
他囫囵吃了整个鸡蛋饼,塑料袋卷起来扔进角落的垃圾桶。
他转身,站定望去。
走廊那么那么的长,齐怀生就执拗地站在尽头,面对那个房间,侧身投下长长的暗影。
他默默走到齐怀生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怎么了?”
齐怀生看一眼扯衣袖的手:“没事。”
“是因为叶知吗?”
齐怀生缓缓回头,他的头发在刚刚和红毛的对抗中被揪扯,没有打理,凌乱地撇在额角,遮去半只眼睛。他僵了一下唇,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说。
“她是你的谁?”
齐怀生说:“我妹妹。”
“妹妹?”
“嗯,同父母的。”
同父母的亲妹妹,陈向然抬了抬眉:“没和你一起生活?”
齐怀生还没说话,里面又嘶吼起来,申恺在和民警告状,说这不是第一次了。对方为了挑衅他们总在街上拦截人女生,威胁、动粗。申恺今天脾气极大,红毛偏逮着他的怒点,笑着说:就许你天天找妞,还不让老子泡一个啊。
“你他妈讨打!”
轰隆一声,屋里又爆出响动,和民警的怒喝。齐怀生站在那,很用力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背影都微微颤抖起来,再吐气时才慢慢平静。
他走去外面,又点了根烟。
陈向然跟他到门口,扶着冰凉的拉闸门看着他。
他在路灯下吐出大串大串的烟雾,身影又长、又薄。陈向然不是第一次看到他一个人,在昏黄的光下,孤独的样子。
“她和你说过什么吗?”齐怀生问。
陈向然说:“我?”
“对。”他转过身来,路灯把他脸上的阴影加深了,“你们同班吧?”
他想起叶知频繁出校,特别在齐怀生受伤那段时间,总贴着晚自习的最后一道铃声进教室。每次在校外见到她,都是往山下的方向。而信海的学生,没有人会走到这陌生又不安全的深处。
“她没和我说什么。”陈向然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但我看到她有伤,还没好又添新的。我问了,说是桌角磕的。”
“能替我说她两句么?”齐怀生吸了一口烟,浓雾氤氲在灯光里,“告诉她,别再从学校里出来了,我他妈不想见她。”他暴躁得踢了地上的石子。
“她可能很想见你。”
“她身体不好,本来就不该到处瞎折腾,见我有什么好?”
“她没什么朋友,还有些欠的招惹她。”陈向然从台阶上下来,走到他面前,“但还好最近有个男生,一直在保护她。”
齐怀生眉头都皱起来:“这次又是哪个?”
听他这么说,叶知以前也没少被男生盯上,或善意或恶意。好像美丽也成了一种困扰。
“放心,是个仗义家伙。”
一时半会等不到警察处理完那些混混,他们便在派出所门前徘徊散步。
齐怀生说,母亲去世后,叶知被送给了姨妈家,户口迁移了,姓氏、名字也变了。姨父是个有钱商人,好吃好穿都给着,供她去信海。叶知上小学那会儿他们就有了个亲生儿子。一家子对叶知不差,只是一直很客气。
“所以她还是跟你亲。”陈向然说,“要是和你一起生活,可能……”
“不可能。”齐怀生打断他,“我姨父不让她和我们多见面,因为是他家的人了。其实还是担心叶知以后不孝敬。她有一回出走,来找我,被抓回去之后饿了一顿。我姨妈拦着,没让她饿过傍晚。”
陈向然想到叶知总不与人交流,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与书籍为伴。“你想她好好的。”他说,“可是她没有你们或许不太好。”
“没有办法,我不能连累人。”齐怀生平静地述说着,声音依旧像深井中冰凉摇曳的水,吸一口烟,这已经是第二根烟,只剩下半截,“八年前,我没有察觉我妈生前异样。去年,我爸再出海是为了我。现在她被盯上也是因为我。那些人本是针对我,如果她不来给我送东西这群畜生不会知道……”
他忽然不说了。
他好像本来只想说两句无关紧要的话,语速却越来越快,说到这喉结一动,没有再说下去。手里的烟很轻地在抖,沉默数秒后,只叹出一口气。
寒夜的雾气裹着袅袅白烟,散在呼啸的风里。
他调整好呼吸,说: “我应该自己解决这些,我不想再面对这些事时这么的……”他暗暗攥拳,“这么的无力。”
风又大了。
他们走回派出所里避风,坐在等候区,肩挨着肩。陈向然趁机劝他吃点东西,他才勉强吃了几个蒸饺。
刚吃完,又一拍脑门:“我给忘了,先送你回去。”说完责怪他:“怎么不说话?在这干等?”
“你留下吧。”陈向然摁住他拿钥匙的手,“我走回去,还来得及。”
“答应你了,就送,别废话。”他把何晋买的整袋吃的都塞他怀里:“还温,赶紧吃了。”
陈向然没有反驳的余地,被拉到电动车旁。手里提了吃的,齐怀生便给他戴头盔,“咔哒”系好:“你感觉怎样?”
他一下没反应过来,几秒后想起自己今天在花鸟市场的狼狈相,扯了下嘴角:“没事儿。听到点东西。”
“听到了什么?”
“玻璃、水,还有……鲸鱼。”
“你怕它么?”
陈向然沉吟良久。
说不上害怕,但时间长了便觉烦躁。只在齐怀生这能获得一刻安宁。
他摇摇头。
“试着接受它。它可能就慢慢消失了。”
齐怀生回想起何晋的话。
注意作息规律,不要对自己太苛刻,最重要的一点是……
远离影响源。
“今天我态度不好。”齐怀生拍拍他的臂膀,“补习我当然会赶上——”
陈向然伸手去掏口袋里的钱。
“——但不是现在。”他说,“你别寄宿了,午自习也撤销。”
陈向然塞口袋的手顿了一下。
派出所门口静谧得只剩风声。
“以后光明正大地出来,晚上就在我家睡,早上也能多睡会儿。”他很得意似的,像是发现一条无人知的秘境小路,“你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