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伤心事,旁听者总是比局中人感受更深。
有一瞬间,陈向然以为他在表达脆弱,但他向来不会如此,此刻也是一样。齐怀生像是提起一场很遥远的温暖,相比起那些苦闷,他好像总是比陈向然看见更多东西。
出卖他的只有那根烟。
“她也画过别的,画海鸥、渔船、柑橘树,画人。是我们镇唯一的画家。和别人……有那么点儿不同。”
“什么不同?”陈向然问。
“我们那儿大多是手工艺为生、唱戏为生,也就是搞雕刻刺绣、搞音乐的。她画画,画的是西画,也就是像你画的那种。但她老画一些别人看不明白的表达。”齐怀生抽了一口,火星闪着微弱的橙红,“我很小的时候也看不懂,八岁那时见过那个流浪汉之后,看明白了一些东西。她来过石川,因为她画上那些人,就是大排档门口的几个流浪汉。”
他接着说:“三个流浪汉,两个握着福彩——一个举着票,笑得挺开心,像我遇见的那个人一样;另一个低头盯着票,神色郁郁,有怒气和攻击性,裤腰上别个红环。还有一个手上是几块几毛的旧零钱,没有表情,眼神沉寂,还耷拉着头。不知道死了还是活着。”
“我把我看到的说给我妈听,她问我:你想成为谁?”齐怀生转过身,天黑了,跨海大桥彩光烁烁,映在长廊里来往的行人脸上。
陈向然问:“那你选了谁?”
“谁都不选。”齐怀生和他相视一笑,“才八岁,当时就想,我长大后就只能变成这仨么?我就说,我不想流浪。”
“够可以的。”陈向然不禁捧腹。
“怎么样?没有像这样玩过吧?”
“嗯。”陈向然止住笑,倚着护栏,“我三天没刷题了。”
“三天,哈。”齐怀生笑着摇头,在石栏上碾灭烟头,扔进垃圾桶里,手往兜里一揣,往广场美食集市走,“还有第四天第五天,你想几天都行。就怕你不敢跟哥混。”
陈向然生出一股倔强,不想被他瞧不起。于是小跑追上他,脑袋微扬:“你敢带,我就敢跟。”
“那好。”齐怀生拍拍他,指了指前方的喧闹,示意他前面是广场美食街,“跟生哥去嗨。”
海滨广场夜市开启,更多小吃摊刚刚才入驻。陈向然买了一袋炒板栗,壳剥得利索,一颗一颗丢进嘴里,直到某张面无表情的臭脸伸到面前。
“我呢?”齐怀生抬抬眉。
陈向然把一整袋送到他面前。
“懒得剥。”
“……”
得寸进尺的小人。
他剥了个个头很大、形状怪异的板栗,塞到“小人”嘴边。可这位“小人”紧闭着唇,老大爷似的,潇洒地迈步,就是不张嘴,似乎很享受他一遍又一遍的喂食。
陈向然知道自己上了当,可板栗碰了对方的嘴,吃下去总觉着哪儿不对。
他试着塞,再塞,正面塞,掐着他脖子塞。齐怀生被弄得难受,脚步急促起来,越走越快,变成小跑。他回头看陈向然,冲他得意地笑。
晚风吹来,他的兜帽也掀飞起来。两只手杵在衣兜里,双脚跃起,踩过绿化带灌溉留下的积水。又转过身倒着走,广场上彩色的光束摆动着,他的脸便在夜色光影中忽明忽暗。
他气质不再低沉,好像轻盈起来,暗沉的眼里终于有一丝明亮。
陈向然没见过他这样的神色。他总是表现得万能,总想用一双肩膀背动一切,从来不愿好好做一个少年。
于是他勾勾嘴角,忽然“啊”一声怒吼追上去,就差拿个什么东西把这人嘴撬开。他想把板栗直接塞到对方手里,那双懒人手却废了似的一直戳在衣兜里。
他追得累了,脚步慢下来,盯了这个板栗许久,决定自己吃掉。板栗刚到嘴边,那张紧闭的嘴忽然凑到眼前,一下从他手里叼走了板栗。
抬头,齐怀生在眼前站定,轻挑眉梢,板栗嚼得发出响声。在人潮来去的街上,他偏偏听得格外清晰。他暗骂一声“草”,默默和某人并肩前行。一路安静无话,只有他不停把手上的“口水”蹭回某人衣服上。
电动车在家门前停下,熄灭引擎。
他们跑上楼,进家的一瞬间就感受到未散的烟火气。厨房有晾晒的碗盘,齐卫平该是回来过,又离开了。陈向然把板栗放到茶几上,趿拉拖鞋经过厨房门。
他朝里面看了一眼。
四个盘、一个煮锅、三个碗、一整把筷子晾在窗台上,还有平底锅、铁铛……
怎么都不像一个人吃的晚饭。
可齐怀生说,他是因为上学才搬来石川镇的,亲戚朋友都还在老家。
陈向然不再猜测与自己无关的事。他从齐怀生房间的阳台收进衣服,脱下身上的衣服甩在地上。
齐怀生低着头走进来,背对他坐在床尾:“不能进去洗澡再脱?”
“这又没女的。”陈向然把脏衣服扔进塑料筐。
“这几天冷。”齐怀生说。
陈向然经过他,低下头观察他的表情,又偷袭般掀起他的衣摆:“哎,你是一个人住太久了,不习惯我在这住吧?”
“不是。”齐怀生任他挑衅,动都没动。
陈向然觉得没意思,放弃逗他,揽着衣服去浴室:“你要是去我们宿舍,满屋子都是光膀子的,你不得躲墙里去?”
“你过来。”
“干嘛?”
屋里窗帘也没拉,陈向然光着上身到处晃荡。一会走出房间去浴室挂衣服,一会回来提走塑料筐。
齐怀生突然“蹭”一下站起来,以一股蛮力把陈向然拉进房间,摁坐在床头。他要起身往门口去,陈向然便恶作剧般扯住他身侧的衣服,把他往回拉。
齐怀生趔趄一瞬,朝他身上摔来,撞上他的肩膀。大概是担心压着人,手一伸撑在床上,另一只手探不着床面,把住了陈向然的腰胯。
陈向然的手肘撑在身后,才没有彻底躺倒。他心想,程希那猴儿要敢这么跳他身上来,只会被他打得起不来。
而后他衡量了一下齐怀生的体格,和他在这一带的名号,决定忍了。
他听见齐怀生喘着粗气,自己也被传染了一样深呼吸起来。家里一下安静了,窗外晚风在巷道里奔驰而过。
“有人来,你待在里面。”
“除了你爸,还有谁……”
他忽然想起厨房里的几副碗筷,便明白了。
“这你就别管——”
“生哥!”
叫他的是个女声。两人一怔,木着脸朝门口看去。
叶知进门时就看到这么一副景象:自己认识的两个男生几乎叠在床上,陈向然还光着上身,手扯着齐怀生的衣服,掀开了一段腰,能看到他腹部的肌肉线条。
“对……对不起。”叶知躲开目光,局促地抠着手指,“那个……你们换衣服,我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