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翻山,阴雨连绵。
落地窗玻璃上淌过涓涓细流,他看到齐怀生的电动车就停在店外,套了防雨套。隔着玻璃,被流过的雨水折射成扭曲的影像。
转回头,酒吧有一盏灯是坏的,光线微弱,将齐怀生的脸蒙了一层极深的、橙黄的光晕,朦朦胧胧,忽远忽近。
他问他是不是画完了。
“嗯。”陈向然一看见他便放松下来,一放松,就有些晕乎。中午没吃饭,胃腹撑不住了。
齐怀生拉开他对面的木椅坐下:“从墙那里跟你到这,没发现?”
今天是周末,还下了雨,陈向然断以为他中午不会来等了。只匆匆扫一眼,没太留意。
“周末也在学校?”齐怀生问他。
明知他可能不会在校,还是来等了。
陈向然说:“艺考培训取消了。我……”
他踌躇着没下文。齐怀生的目光一直逡巡在他的画上,其中一幅色彩明朗,少年身姿昂扬;另一幅是他堪堪完成的深海恶兽,抽象模糊,色调暗沉、阴郁。
“你什么?”齐怀生瞅着那幅海兽画,眼神暗下来,表情不太好看。
“我……毛巾还没还你。”陈向然挤出一丝笑,拉开拉链,从怀里掏出毛巾递上,“小卖部买的,给生哥脸部磨砂用。”
齐怀生哭笑不得地接过毛巾,说:“还个毛巾至于把自己变成熊猫?”
“什么?”
“脸煞白,眼圈黑。无精打采,谁欠你五百万似的。”他拨去陈向然头上沾的一丝草根,“怎么?毛巾买贵了?”
陈向然:“……”
这时候安静的小角落里响起“咕噜噜”的声音,陈向然低头看着画,手却捂住了肚子。
齐怀生一挑眉:“这个点还没吃饭?”
陈向然说:“雨太大,算了。”
“那就在这吃。”齐怀生一拍桌子,朝里面喊,“谭哥,贵客来了啊。”
声音太大,惹得店里其他客看了他一眼。
谭持这才从里屋出来。走得急,白衬衫的下摆不多不少悬着半边,来不及塞进裤腰里去,就去拿菜单:“哦嚯,陈向然,好久没见你啊。”
陈向然拿过菜单,上面不只有酒、饮料和小吃,多了炒饭、烤物等等。他看了一会菜色,纳闷地摸摸后脑勺:“好久没见我?”细细算来,这句话应该对齐怀生说。
“还不够久啊。小齐还偶尔能见着。就是他这几天又来不了,被看住了——对吧,小齐?”
“嗯。”齐怀生看向杂乱的小舞台,那上面堆了几个空纸箱,话筒架被乱七八糟的电线缠着,靠着墙角。吉他和谱子不在这,被谭持收进里屋去了,“正好有空。谭哥,我可以来一曲。”
“啊……那可真不凑巧。”谭持挠挠短发,“宣传没做呢。门口的广告被雨淋湿了,阿荧去找人重做。”
“就是要猝不及防。”齐怀生推开椅子站起来,去里屋搬出吉他,划动琴弦,音色清脆动听,“让想听歌的人,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来,天天经过,久而久之就彻底记住你们了。”
谭持闻言笑了:“阿荧也这么说,我就和她说,你小子贵啊,不捞回本咋行呢。”
“那也是您亲自给我拔的工钱。谭老板。”
“可别,老板姓李。给你拔工钱那是有人投资知道吧。”他故意说得明明暗暗,从眼角瞟一眼陈向然,又打着响舌逛回吧台。
“不能只看眼前的本钱嘛。”陈向然横插一句,“你可以相信小齐,瞧他多能干。”
齐怀生擦着吉他上的灰尘,斜觑他一眼。
“没大没小……”嘀咕完了跑上舞台,摆好高脚椅、话筒,连接电线,清理掉台上的杂物。谭持去后台给他开灯光。
酒吧的灯熄灭,只留下吧台的照明。紧接着齐怀生头上蓝紫色的灯亮起。
这一瞬间,喧哗敛去。
他垂下暗沉的眼眸,修长有力的手指轻拨琴弦,是陈向然从没听过的歌。
齐怀生似乎很喜欢演奏这样的音律。零碎的音符掠过荒芜的土地,踩上海潮涌动的礁石。他先前的曲子都带着流浪者的苦楚与温柔,仿佛听见老故事里麻衫布裤的桀骜少年,远渡重洋流浪异邦,在一切脏乱的地方讨生活。而今天调子一转平过,是新的风格。他听见潺潺的溪水流过,独自一人走在溪边金黄柔软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摇篮曲。夜风如棉絮吻在叶尖上,不落痕迹地向山丘上飘去。
陈向然忍不住朝他望了几眼——齐怀生垂着眼睫,视线在按弦和拨弦的手之间来回,灯光将他的瞳孔映衬得朦胧飘忽。陈向然觉得自己也飘忽起来,心脏像被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按摩,慢慢平静下来。
他吃着谭持送来的炒饭,里面有蛋、胡萝卜、玉米、豌豆、火腿、鸡肉,用料很足,五颜六色的,像他的调色盘一样。
味道太鲜美,他狼吞虎咽起来。
旋律像一叶悠悠的小渔舟,他乘坐其上,在平静的海面上漂游。他看见灯塔,和摇篮一样的海面,看见银月碎影。小舟不知漂了多久,流水的尾音一收,徐徐靠岸。四周仍是宁静的夜。
一曲终了,酒吧静了片刻,对面两桌客人鼓起了掌。陈向然跟着鼓掌的节奏敲饭盘。齐怀生放下吉他走来,轻声问:“怎么样?”
“好听。”陈向然说。
“喜欢?”
“很喜欢。”
齐怀生满意地勾起嘴角:“昨天刚写的。”
“你会写歌?”陈向然有点意外,“用的什么软件——”
“当啷”一声……
“件”字没说整,陈向然勺子脱手,落在瓷盘里,他猛地弯腰捂住了胃部。
只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痉挛,很快停息了。
他看看只余几粒饭粒的盘子,艰难地笑着挤出话:“吃太多了。谭哥手艺太好。”
“就这么一小盘也叫吃太多?”齐怀生敲敲他的盘子,“有药没?”
“没有。”
“那边有家药店,买点常用药。”
“不用了。我该回去了。”陈向然站起来。他的外套干了一半,尘土还是粘在上面。天气太冷,他捂得难受也没脱下,“先走。”
他尝试过把自己变成药罐子,或遵医嘱或听他人意见,各种常用药试了一遍。现在不愿意随便用药了,这些药根治不了毛病。
打开酒吧的门,冷风“呼呼”地灌进来。他眯起被吹疼的眼睛,从外面关上了门。拎了那把漏洞的伞,撑起来,给破洞塞上两团纸巾,走进雨里。街边有杂货店,他要先去换把好伞。
“等一下。”齐怀生出声拦他。
他回头,雨伞和齐怀生的碰撞在一起。齐怀生伸手摁了他的收伞键,把他拉到自己伞下。
“我又有事想向你打听。”齐怀生说。
陈向然无奈地弯下眉眼:“非要这种时候扣押我嘛?”
“哪种时候?”
陈向然不答。
又是淋雨又是饿肚子,加上这两天身体肉眼可见地虚弱下去,课桌上常常出现他掉下的碎发,还有脑海里频频袭来的鲸鱼。他再怎么轻松地耍嘴皮子,狼狈也几乎写在脸上了。
最后的硬气就是闭口不言。
齐怀生别开视线,看着雨幕:“学校查得严?”
“周末宽松一些,但是——”
“今天不跟你打听,明天你又不知道哪儿去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微风游丝一样。陈向然却像听了刚刚的曲子似的,乱了一瞬,忽地抬眼看他。
仿佛看到他总在那个空无一人的角落,漫无目的地等待着。
“老规矩,你可以提任何要求。”他又直直地看向陈向然,捻去脏外套上的沙砾,“去我家换件衣服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