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然就这么得到一片逃离之地。
只要他从山坳下那片连绵的西围墙翻出去,就会看到齐怀生站在墙根阴影下,倚着他的旧电动车。草木的影子轻轻拨动,将阳光细细揉碎了,和午间微风一起洒在他身上。这几天都不见他抽烟,连一丝烟味都没有。
他看过来,嘴角轻轻一提,拍拍黑色的坐垫。
陈向然跨坐上去,老旧的引擎一声轰鸣,他就贴在齐怀生的背上,乘风而去。
齐怀生带他逛遍了整个镇的街区,在窄街、批发商店、杂货铺、电线杆、头顶的空调机之间穿梭,凡是机动车能驶过的地方全兜了遍。石中附近的小吃、甜品比海中多多了,尤其从后门起始,可以看见这里最热闹的美食一条街。
斜巷狭窄,他们下车步行。此时的石中已经开始放寒假,这条街仍人来人往,烟火缭绕,敲锅碰碗叮呤咣啷,人声喧哗。有人在卷帘门边卡一只喇叭,当地特产小吃的名字念上几遍,念得陈向然都驻足了。
刚想接着走,齐怀生轻推他一把:“想进就进。”
“我早上还剩几道题,逛完我们回去吧。”
齐怀生听到“早上”,反应很快:“你又四点起床了?”
“……”他像个犯错的小孩朝他掀了一眼。
他其实也不想,可是他好像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觉了。水管排水声哗哗响,像是在催促他爬起来,去拿书,没写完的题用名为内疚的情绪折磨他。但他看出齐怀生隐隐有些不高兴,便不吱声了。
齐怀生把他拉进店里。
店面很小,人却不少,一走进去肩碰着肋,肘撞上脸,两人在角落捡了张单人小桌挤挤。
陈向然叫了一碗热甜汤。
汤汁丝滑粘稠,刚端上来,大寒天里冒着热气。颗颗饱满软弹的糯米丸子浮游在汤上,入口便缱绻在舌齿之间。热汤滚到胃里,被山风刮得发僵的手暖和过来。身体一旦感到舒服,倦意也悄悄袭来。
齐怀生什么都没点,看他吃得两颊一鼓一鼓的,说:“吃那么快干嘛?”
准军事化寄宿生紧赶慢赶、永远在赶的习惯都写进基因了。
“慢点吃。中午就别写了。”齐怀生说。
“不写就堆成山了,”他含了一颗糯米丸子,话也说得黏黏糊糊,“中午还有新发的试卷。”
齐怀生“呵”了一声:“这些东西,你永远写不完的。”
吃完他们还是在后街找一家人少的餐馆。齐怀生点杯热烧酒,摊开寒假作业。陈向然就在他身边午睡。店里的服务员默许了他们把椅子拼起来。陈向然就这么得到一张临时躺椅,和一个“人皮靠垫”。
他没有马上睡,翻开试卷,两道物理大题,第一道是简单的动能计算,他解决得很快。第二道的第二小题是道动量,他才刚刚自学动量板块,绞尽了脑汁也只列出两道公式。打算查查书,发现自己书包空空如也——书都放在教室里,便伸手跟齐怀生要书。
齐怀生非但不给,还要抢他的。
“刚说你脸色好一点,你就飘了?”
“靠,松手。”陈向然急了,这套题全班只有他还没做完,他踩着木杠,几乎要站到椅子上,去够他的手,“又不关你事。”
“不关我事?”齐怀生的声音沉到了深井里,“啪”拧住他手腕,那双眼睛像黑夜里的猫眼,审视般眯起来,“那你天天跑出来找我?”
陈向然又露出那种狡黠的笑:“生哥还天天来接我呢。”
“那这些笔记,是你闲极无聊、心血来潮?”他把陈向然两只手都制住,“还是你从哪听到了什么?”
争来夺去的,弄得他实在累了,才缴械投降。
店里恰好走了最后一位客人,阳光正好柔和,安静得只剩下转扇吱呀。他倚靠在齐怀生身上浅浅入眠。
这回没有林岚的电话铃声,他的意识在绵沉的黑暗中憩息。刚刚睡去,餐馆的玻璃门“砰”的一声,风铃跟着尖叫起来。
又“砰”一声,有东西撞在上面。
陈向然揉着眼睛,从齐怀生身上起来,趴着玻璃看去。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个浓妆艳抹的女生,她穿了一双七八公分高的咖啡色高跟鞋,银色带亮片的裙摆不及膝,手上提了个劣质皮包,妆也化得相对笨拙。陈向然想,还不如汇演那天宣传部学姐给他化的舞台妆。
也或许不是妆化得不好,女生当下正发飙,她的哭喊和踢踏颠覆了她精心的装扮,尖锐的吼声隔着玻璃传来。
“砰”,她又一脚踢到玻璃上。
“谁啊?”陈向然趴着玻璃,左右看不见她对面的人。
齐怀生说:“申恺。”
他猛回头,发现齐怀生头都没抬,在错题边上抄注释。抄一半,翻了眼答案,把句子补全了。
他眼睛长外面去了?
“申恺怎么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道缝,吵架声一下从缝里钻进来。女孩喊着“她是谁,她到底是谁”,申恺甜言蜜语哄着,说那是前任,都过去很久了,他只是欠了人一点钱,现在还清了,不会再有纠葛。
女孩不依饶,高跟鞋踢得他的小电动车尖声哀鸣:“那昨天那个是谁?为什么她有生活用品在你家里?”
“那也是以前啊我的姑奶奶。”申恺走上去把人揽怀里,又被挣脱了,“她借我家阁楼过一晚,后来忘了拿走,东西我不敢扔,怕人家回来拿嘛。宝贝,我知道你能理解这些。”
“你骗人。”
“我怎么会骗你?”
“我都摸过了,牙刷是湿的,早上才用过。你个畜生!”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申恺摔进饭店,女孩踩着高跟扬长而去。
申恺蜷在地上打了半个滚,捂住脸嘶嘶地吸冷气。
“先生,这位先生?”服务员走向申恺。
申恺忍住疼,艰难地坐起来,抬头对上一张姣好的面容,笑着说:“不用担心我,小姐,一点小伤。”
“先生我们做生意,请不要躺在店门口。”
“……妈的谁想挡你们道似的。”
他嘟嘟囔囔从地上爬起来,就听到一连串轻轻的“啧啧啧啧”。一扭头,那张让人膈应的脸就躺在他生哥身上,嚣张得很。
他随口骂道:“高兴不死你,陈向然。”
“怎么回事啊?”
“靠,那个都分了老久了,突然说来拿东西。根本也没在我家过夜。合着在卫生间洗手,洗的是牙刷。”申恺揉揉发红的半边脸,“就他妈故意的。我是真忘了把她东西扔掉,还让珊珊看见了,草……”
“这个珊珊交往多久?”
“老久了,一个星期呢。”
“……”
陈向然重新理解了一下“老久”的意思。一个星期,就把人带回家。甚至上一个的东西都还没搬空。
陈向然好奇,又多问了一句:“现在,你怎么办?”
“啊?什么怎么办?”
“珊珊呗,你不打算追人回来?”
申恺插着兜朝他们走近来,一肘子架上桌面,桌上的酒水便晃了一晃。
“来,陈向然,哥给你算算。”他勾勾手指,“我现在去追珊珊,需要几个步骤。首先向她解释清楚牙刷的事,再向她坦白我和前任同居过,向她保证我们什么也没发生过,最后向她证明我最爱的是她,她是最特别的一个。如此操作,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可能是收到两巴掌。”他顿了一顿,等陈向然消化片刻,“而我追一个新的女孩,只需要告诉她,我对她有意思。”
“……”陈向然彻底懵了。
“对吧?小高一学着点哈。”申恺笑嘻嘻的,目光从陈向然转移到旁边的齐怀生,笑容就渐渐消失了。
齐怀生一双暗琥珀色的眼,像面对仇人一样瞪着他:“你滚不滚?”
“滚,生哥!哦不,我马上滚,生哥!”申恺嬉皮笑脸地敬个礼,回头便离开了。
走出门的时候嘴里嘀咕着什么“青春啊青春”,敞开怀,对天骂咧了两句,两手一插兜,甩着两腿走人了。
齐怀生把他拉到身边:“睡觉,好学生别听这些。”
陈向然若有所思地斜睨他一眼。
齐怀生感觉到身旁目光灼烈,写不下去了,轻叹一声:“干嘛?”
“你怎么有这样的兄弟?”
“不是我兄弟。”
陈向然托起下巴注视他,缓悠悠说:“不是你兄弟,还是我兄弟?”
“父母认识,小时候认识罢了。”
齐怀生提起申恺一向没什么好话,算不上厌恶,也没有不屑,更像是烦躁和愁闷。申恺倒对他有种难以理解的“忠诚”。
“那不就是发小嘛?”陈向然说。
“发什么小。就他那样,没救。”
“怎么没救?”
齐怀生在一道选择那打了个D,放下笔看着他:“天天闲着泡妞,就是不想读书,说高考不是唯一出路。我问他有什么别的打算,他说以后要去大城市闯荡,做服装生意,或者模特。”他看向别处,冷笑一声,“那为什么不去做?成天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陈向然想到那天,申恺把齐怀生的事捅给自己。
不是随口聊起那么简单,他认为他会帮齐怀生一把,且认为这件事情重要,至少对齐怀生而言重要。
所以也许……他并非完全拎不清。
“可是高考……”
陈向然重新躺在齐怀生肩上,头顶吊扇呼啦、呼啦,走了一圈又一圈。
“它本不该是唯一的出路。”
方柱上的挂钟“咔哒”、“咔哒”走到两点,快到下午上课的时间。
齐怀生在他身后有须臾的沉默。他盖上笔帽,扔进笔袋,开始收拾书包。
“你的艺考怎样了?”
陈向然告诉他,找到老师了,和老师非常聊得来。说着说着提起了严霖辉,因为起初规划艺考,是严霖辉的提醒。
齐怀生也同他说了很多严霖辉劝学的事,说他也不知道严霖辉为什么执着于让他补习,海中老师招牌大,应该不缺他这个亏本买卖。
“有机会代我向他问好吧。”齐怀生坐在前面,开着电动车,声音被风声盖住了,“他要是问起,就说我自己学。”
“为什么呢?”陈向然趴着他肩膀问。
“啧,不为什么。”听得出他有些不耐烦了。
不需要他去找严霖辉,他一到教室,孙临潼就通知他,严霖辉在办公室等他。
孙临潼最近简直要住在十六班,山长水远地从楼上的另一条走廊跑下来,要么是给叶知递东西、还东西,要么是带了试卷来问问题。有时候想在人女生面前摆摆阔,又没有名义单独约人,就叫上陈向然,说化学补习小组聚餐。搞得好像外面还等着十人八人一样。
今天叶知生病,他下来送感冒冲剂。他平时讲话总带着股活泼劲,但这几天似乎越来越不高兴。补习结束必听见他摔书、叹气。
“只叫我?”陈向然问。
“对啊,说要跟你聊器乐赛,省的。”孙临潼收拾完东西,跟叶知挥挥手,又转向他:“加油吧,海中文艺小王子。”
孙临潼“噔噔”跑回班去了。陈向然还在原地发怔。
省赛的事,林岚早就像个喇叭一样,在电话里重复“拿省奖有利于申请自招”什么的。想想确实到报名时间了。学校为了节省大家的学习时间,规定报名名额有限,报了放弃便是浪费名额,会予以处分。
可周末是艺考培训的时间,参加省赛意味着他要放弃大部分课程。
他当然不会报名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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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