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持说,从那个男人的喊话听来,他应该是齐怀生的父亲。
秋日入深,山里多降水,整条街刚被雨水洗刷一净。父子俩就在潮湿未褪的街上大吼大叫。父亲出手砸了儿子带出来的吉他,大吼着拉扯他,衣服都给拽变形了,说他没用、混球、在这种学校彻底废了,被一把吉他废了。谭持当时听见冲突,赶到门口,就听齐怀生不知讥讽似的说了句什么,激怒了父亲。
老父亲手上拎了钝器,恨铁不成钢,怒而扑上去要砸吉他。齐怀生护住了吉他,钝器正砸在他腿上。
父亲提前意识到,收了劲儿的。
这镇上的居民平时小吵大嚷的时候多了,没人把谁家的事当回事。顶多在齐怀生惨叫出声时,从阳台探出一头,又把注意力放回晾衣架上。
谭持说自己当时木楞愣的,脑子乱成了毛线团,齐怀生提着吉他跑来交予他,他本能地就接下了,点头答应替他修。
然后看他瘸着一条腿,被父亲拎着后衣领,像拖一条可怜的老狗一样拖走了。
谭持描述当时的场景时,他只觉得很远,像是在听一个不甚熟悉的他人经历的事。每个狼狈的细节都不像他所认识的波澜不惊的生哥。
他回头,门口有一块被地上的雨水浸湿的木条,大概是那把乐器的一部分,而离开乐器的一瞬间它就只是块死去的木头。他走到舞台边,第一次触碰这把吉他。
——弦没断,整体也没变形,只是磕那一下磨损了一条边。磨损面积不算小,也不大,谭持说修复起来绰绰有余。
他翻了一下谱架上的五线谱,都是打印出来自己装订的,有些字体都不同。他轻哼上面的主旋律,大部分都带着海边礁石上风里的味道,和远海巨轮浩荡的汽笛声。是他在书里看到过的,南洋番客旧衫腰布、自由散漫的流浪感。包括他在酒吧唱的那首。
不知不觉,他抱着五线谱在台边坐了半个小时。谭持笑他,说他是不是要代替齐怀生来驻唱,他才回过神来,归还了乐谱。
走之前他在吧台要了一杯饮料,大口喝完,水里的冰块都还没溶化。他说要手机支付,谭持就高高兴兴出示店里的二维码,不一会儿吧台里的播报器响了个令他皱眉的数字。
两位数的饮料,陈向然付了三位数,十几倍的价钱。
“喂喂,干什么?”谭持拉着他不让走。
他抛着手机笑:“给你雇齐怀生的。他在原来的酒吧多少钱,你得给更多,不然怎么留下人家。”说到这,想到那天在酒吧后台听他独奏了半曲,笑了一下,“他可是很贵的。”
谭持不置可否,低头苦笑,摇了摇头,提起一条干燥的抹布,抹起了吧台。
在陈向然转身离开的一瞬间,他忽然开口:“你不觉得,他短时间内都不会回来了?”
陈向然停下脚步。
“也可能不会再来咯,监视起来了。”谭持运搓着抹布,眼睛盯着擦洗的地方,“所以,你考不考虑收下我的转账?”
“他会回来的,时间问题。”陈向然回头说,“如果遇到他,把之前少的工资补上吧。”
陈向然从酒吧出来,脚尖正好踢着那个潮湿的木块,多看了一眼,便转身离开。
整条街湿漉漉的,低矮的建筑、锈灰的电线杆、捕鼠箱,街边摩托车的防水套也沾了水珠。地上浅淡的水面映出他飘过的头发,和一只垂着眼皮的、荧黑的眼睛。他一脚踩过,溅起小小的水花。涟漪平静下来,每一个水坑都是世界的碎片。
夕阳深沉而热烈,山顶的庙宇祠堂,还有那口大铜钟,都不约而同地同山丘融为一片剪影。让他想起小时候因为练习乐器被禁止出去玩而偷偷做的手工,那些庞大的黑影,就像从黑色卡纸上剪下来的硬纸片。
“当”一声,又一声,六点了,寺庙的守门人在敲钟。
他独自一人的背影拉得很长,到了前半街,店铺关闭了一半。再到校门口,熟悉的窒息感又扑面而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路都有种不好的感觉。
宿舍楼没有人,很空、很冷。黄昏夕晖添了一丝朦胧的明亮,他沿着很长很长的走廊,找到自己的宿舍门号。
他默默做宿舍值日,傍晚时分楼层宿管会到宿舍来查,手指一抹便知道有没有擦洗过。日日如此。
他检查军被棱角是否是九十度,床上是否有一枕一被之外多余的物品,检查床头栏杆是否干净。
然后背起书包离开,轻轻关上了门。
周日的晚上,往往临近晚自习才突然涌进一堆回校的人。但今晚月考出分,总有人等着吃第一口热菜似的,来得奇早。
陈向然走进教室,刘永凡已经在座位上了——是他深得林岚喜爱的同桌。
他脖子很细,每次看成绩都喜欢把脑袋往前伸,脖子扭曲起来,丹顶鹤一样。奈何近视太深,便喊着“吴自兴,把表格调大点儿”。然后老干部阅文件似的翻开他今晚计划要预习的部分。
电教委员吴自兴,那个长得尖嘴猴腮的男生连忙上去调成绩表。这是个慕强分子,对刘永凡这种稳坐年级前十、又是风自委成员的人物颇为敬重。
表格展开,整个教室的长颈鹿左右摇摆起来。刘永凡找到自己的成绩栏,记下各科和总分的排名,然后喊一声“别的班的表呢”,吴自兴便轻车熟路地打开其它表格。
陈向然叹了口气,“啪嗒”放下笔,没来得及看到自己的成绩。随即他不看了,大考出分的日子,林岚一定会主动打电话给他开分析大会。
整个班都习惯了,都知道他要记谁的成绩。陈向然侧目,他笔记本上详细记录了年级前十的土著们各科成绩,谁占领王座次数最多,谁曾经一骑绝尘,都被他记录遍了。顶上被用大号字体标注了“纪封道”三个字。不出所料,吴自兴打开了十七班的表格,滑到中央,赫然显示着纪封道无比漂亮的分数。
刘永凡这人看上去没什么脾气,只有陈向然天天看着他,知道他爱较劲。以前初中他从没拿过第一以外的名次。于是眼光颇高,好像只有这个占据了年级第一整整三次的纪封道能入他的法眼。
陈向然正在看错题,倏地听见声音。两秒后反应过来,是刘永凡在和自己说话。
“听说你经常出校门?”刘永凡一手握笔,一手扶着鼻梁上那副酒瓶底。
教室里窸窸窣窣议论这次的考试。陈向然没有在意,他和平常一样爱走神。
吴自兴和往常一样,从讲台上下来,经过叶知身边,一定要伸手碰掉她一块橡皮,或一支笔,再回头冲她来一个鬼脸。伤害性不大,却极其烦人。起初有男生替她说话,被一部分女生调侃舔狗之后,再没有人出声了。
叶知人缘不好,陈向然不理解为什么。只听程希说过:这妹子不说话,看上去不爱搭理人的样子,混不熟,成绩也不让人慕,哪哪都没有让人接近她的理由啊。还不爱笑,浪费一张脸。
在这件事上,刘永凡倒是很尊重叶知,因为相貌,或者因为可以当参考答案的语文试卷。
他没回答,刘永凡便追了一句:“还有人传,你和威吓过胡晟学长的那帮地痞有接触。经常这样可不好。”
“经常么?”
“几乎每天。”
陈向然写字的笔画粗顿了一下。
他正常出校门的次数其实不多,几乎每天,是从宿舍区边上的围墙翻出去的。
他还是很冷静。因为刘永凡这个人自从进了风自委,学来的套话本事一天比一天高。他一定是从他回教室的方向和时间里看出什么端倪,却不敢指控。
陈向然笑笑说:“要扣分?学校什么时候又暗改规则,不宣布就可以直接处罚?”
这是海中人人诟病的传统了。
刘永凡皱了皱眉,说没那回事,提醒你而已。便不说话了。
同桌关系一般,平时客气,互捡只笔、互看缺少的课堂资料可以,但不存在天南地北的聊天。
陈向然从小脱离同龄人,不与人套近乎。尽管在他人看来他极受簇拥,但在傍晚放学的自由一小时里,他还是独自一人逆人流行走在后街里。
他知道那股不好的感觉来自哪里了。
齐怀生消失的这段时间,他也会回到遇见齐怀生之前的日子,借巷头酒吧角落的卡座,独自画上一个小时,再独自回校,这本无可厚非。
但他发觉心里的某个角落,滋生出一丝很小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