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鹅山的夜晚,安静得只剩下虫鸣。
姚睿轩躲在大榕树下抽烟,烟头一闪一闪的红光,被李默抓个正着。
“你居然知道我在这里。”姚睿轩大呼倒霉。
李默掏出烟和打火机,点燃一根,深深地吸了口,缓缓吐气:“小姐,你几岁,以为我会抓你吸烟?”
姚睿轩看了一眼三楼的窗,明白了,她这是鸠占鹊巢。
“这么怕Elizabeth?”
李默瞥了她一眼:“幼稚。”
“我今天才知道舅妈的英文名,Elizabeth,好古典好优雅啊。”姚睿轩叼着烟,既没有倪惜面前的乖巧,又不像外人面前那般的精英,像个小痞子,和她舅舅一样。
李默笑了笑,脸部一贯冷硬的线条竟然也有了生动的感觉。
“舅舅,我觉得你现在才像个人。”
李默低头找地上的树枝。
“哎哎哎,聊聊嘛,别动手。”姚睿轩边劝边往后躲,她从小到大不知道吃过多少藤条,实在很有心理阴影。
李默只是吓唬她罢了,他才懒得动手。
“鸡尾酒会穿晚宴服,我送你去国外其实你去的是乡下,对吧?”李默咬着烟眯着眼道。
姚睿轩深吸一口气,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她也很苦恼啊,这是她想到的法子,虽然很蹩脚,但是很管用啊。穿着晚宴服去鸡尾酒会当然很过头,但是她只想让舅妈高兴一点,不要白天和夜晚一样,昨天和今天一样,生活应该有一点起伏才对啊。
“我俩真是害人精。”姚睿轩蹲在地上吐烟圈儿,叹气道,“我克父克母,你克妻克子。”
李默仰头,穿透树枝的缝隙看向头顶的月亮,道:“我对姐姐的棺材发过誓,不让你饿死,但没有说不把你打死。”
“你可以打死我啊,还有第二个人会像我在乎你这样在乎你吗?”姚睿轩不甘示弱。
李默的心口凉了一下,他转头面向三楼的窗口,他很想说“珍珍会啊”。但鉴于对面是擅长于泼冷水的外甥女,他还不想自取其辱。
“她今天高兴吗?”
“高兴啊,你没收到信用卡短信?”
“她用的不是我的卡,她有她自己的。”李默轻轻吹了一下落在手背上的烟灰。
姚睿轩站起身,疑惑:“哎?倪家不是什么都没有留给她吗?”
“不需要倪家,这里的一切都是她的。”李默淡淡地说。
姚睿轩叹气,蹲回地上,哀怨道:“有了老婆忘了外甥,以前你说过都是我的。”
“小姐,你可真够有志气的。”
舅甥俩互不相让。
三楼的窗帘后面,倪惜站了一会儿,觉得两人之间的氛围应该还算是愉快,她放心地躺了回去。
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床铺塌陷了一块儿,一个温暖的胸膛贴了上来。
“刚刚躲在窗帘后面,有没有穿鞋?”他霸道地搂过她,不管愿意不愿意,将她紧紧地贴拢自己。
如果他说其他废话,倪惜只打算装睡。
“窗帘不是不透光?”倪惜睁开眼,瞌睡都吓醒了。
李默胸腔震动,抱着她笑得一派得意:“bb,你好容易上当,我诈你的而已。”
竟然有人把骗人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倪惜还是低估了他的无耻。她决定闭眼,不要再接话了,让他唱独角戏去。
“明天是你祖母八十六岁寿辰,我已经准备好贺礼了,不用亲自登门贺寿。”他伸手轻轻整理她的发丝。从前她有一头秀丽的头发,又黑又亮,一点褶都没有,可他养了这么多年,却再也养不出她从前的头发了,实在可惜。
倪惜不吭声。
“属于你的一切,我会替你拿回来,再等一等。”他抱着她,像是哄着小孩一样,而倪家的家产在他的口中也像是玩具,予取予求。
倪惜彻底装睡。
李默不介意她的逃避,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替她将在倪家的一切记忆都抹去。可惜不能,不然他是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的,哪怕是移山填海。
对此,倪惜只会骂他是变态。
——
次日是周六,休息日。李默的规矩是在工作日把行程排得满满当当,但是休息日除非公司股东跳楼,否则不准有人打扰。
今天天气不错,姚睿轩约了人打网球,一早就换上衣服出去了。李默在客厅装模作样地看书,倪惜的身影一出现在楼梯的拐角,他就立马放下书来找她。
“你今天无事?”
“陪你啊,这不是大事?”他双手插着口袋,逗她。
倪惜说出来的话却并不是他想要听的:“老太太今天生日,我们走一趟吧。”
去倪宅的路上,李默还在生气。平日里他都会握着倪惜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虽然倪惜嫌他体温高,大多数时候都会挣脱,但他总是乐此不疲。但今天他生气了,冷冷地坐在一旁,像是一台人形制冷机。
阿力坐在副驾驶上,装作不经意地回头看倪惜,用眼神传达消息。
哄哄?
倪惜漂亮的眼睛眯成一条弯弯的缝,意思是“多管闲事”。
阿力耸耸肩,无可奈何地坐了回去。他尽力了,下次老板再责怪他没有帮他制造台阶,可没有话说了吧。
倪家是个大家族,今日老太太的寿辰,光是倪家人都坐了三个大圆桌,还不算外围的亲故好友。大家热热闹闹地坐在一起,衣香鬓影,谈笑风生,俨然一幅钟鸣鼎食之家的模样。
老太太虽然已是八十六的高龄,但耳聪目明,儿孙都不敢糊弄她。她在众人的簇拥下,穿着玫红色的丝绒刺绣新中式上衣,坐上了主位。满头银发,由一根墨绿色的发簪打理得一丝不苟,她笑着看向众人,面色红润,精神矍铄。
倪威,倪家如今的话事人,落座在她的右手位,左手的位置则是空了出来。倪家的老规矩了,每逢节庆,都要将老太太身旁的位置留给已故的长子倪深。
“母亲,您发话咱们就可以开席了。”倪老太太唯一的女儿倪芸说道。
老太太却并没有吭声,她扫过众人的脸庞,像是在寻找什么。
“母亲,您是在找珍珍?”坐在她身旁的倪威问道。
老太太清了清嗓子,道:“没有人通知珍珍吗?”
“母亲,您误会了。”倪威的妻子宋萍率先否认,她的声音清脆,满屋子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她道,“老早就让人通知大姑娘了,怕她忘记了,昨天还让倪威跟姑爷提醒了一下,但姑爷的脾气……这么多年,大姑娘的日子也不好过,难得出门啊。”
众人听了宋萍的话,交头接耳,说话声渐渐大了起来。
有人装作替倪惜打抱不平的样子,扬声道:“就该让大姑娘和姑爷离婚,姑爷那个脾气,不知道私底下咱们姑娘吃了多大的亏!她身体又不好,娘家的人也见不到,真是让人放心不下!”
“是啊是啊,大姑娘自结婚以来就不和娘家人走动了,说来说去,不就是姑爷太霸道了?姑爷仗着现在生意做得大,不把咱们倪家放在眼里了,结婚至今,登过几次门?”
众人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控诉李默。
老太太的脸色越发难看了起来。倪威担心给气出个好歹,站起身道:“今日是母亲寿辰,大家都少说两句,虽说是为了珍珍好,但有些话还是不要再说了。”
“哪些话?挑唆人家恩爱夫妻离婚的话?”平地一声雷,李默冷冷地站在门口,扶着身旁的倪惜。
满屋子的人,除了倪老太面露喜色站了起来,其余人都面色难看了起来,尤其是倪威,虽然他不像其他人那般口出恶语,但是他知道,这一切李默只会算在他的头上,谁让他是现在倪家的“出头鸟”。
“珍珍。”倪老太太探出手去,若不是左右搀扶着拉着,她作为今日的寿星恐怕要迎出去了。
“好大的牌面。”宋萍冷笑,瞥了一眼旁边低头玩手机的倪想,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就踹了一下她的凳子。
“妈——”倪想正在打游戏,冷不丁被踹,吓了一大跳,“你干嘛?”
宋萍看了一眼逐渐走近的倪惜,又看了一眼身旁的倪想,咬牙道:“没看到你大姐来了,还坐着当神仙?等着人家和你打招呼吗?”
倪想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不悦地看向大姐和姐夫。
倪惜自出生起就是倪家的焦点,无论哪个年龄段都不例外,如今站在李默的身边,这位金融圈兼科技圈的大人物,却像是她的陪衬一般。一袭华丽红色缎制礼服裙,通身饰以宝石蓝刺绣,高贵典雅,配上脖颈上一圈价值不菲的石榴红宝石,这才是真正的珠光宝气。
她径直走向了主桌,两侧的亲友都忍不住退后一步腾出空间。
倪家大小姐的风范,百闻不如一见。
倪惜走到老太太的身边,先是俯身轻轻抱了一下老人家,然后拉着她入座。
李默一个眼神,倪威的儿子倪逊就赶紧腾出了自己的位置,李默理所当然地坐在了倪惜的旁边。
倪威看了,也不敢说什么。
宋萍护子心切,先是瞪了一眼倪逊,然后将目光转向了倪惜,笑着道:“珍珍不如往旁边挪一挪,这是大哥的位置……”
倪惜正问着老太太的身体呢,婶婶突然插话,她也就顺势抬眸看了过去:“既然是我老豆的位置,由我坐也是合情合理的吧?诸位如果有意见的话,不如先去问问我老豆。”
她语气平平,但奈何身边坐了个阎王,没人敢以为她是在开玩笑。
倪老太太握着她的手,没有理其他人的话,一迭声地说她气色好了。
宋萍被噎了回去,脸色难看,开席不久就借故离席了。
酒过半巡,倪威见妻子仍然未回座位,用眼神示意女儿倪想赶紧去把人找回来。
倪想不情不愿地放下筷子,在二楼的过道上找到了宋萍,她好像在打电话,见到女儿来了匆匆挂断电话。
“又是在跟舅舅诉苦?您多大岁数了,怎么还动不动就向家里人告状,连我都不如。”倪想撇嘴,双手撑住栏杆,晃晃悠悠地说道。
宋萍冷笑了一声,道:“是,我天生就是被你们倪家人欺负的,你大姐,你爸爸,现在还有加一个你,你们都要跑到我头上拉屎!”
“说这么难听。”倪想见她好像真的生气了,放开栏杆,转过身来去拉她的手,“好了,爸爸让我上来找你,你现在是倪家的女主人,宴席没有女主人像什么话呢,赶紧回去吧。”
“呵,有你大姐在的场合,我什么时候能当倪家的女主人了?”
“她都嫁出去了,现在是李太太,抢不了倪家的风头,你跟她计较什么?再说了,我看大姐那个身体也蹦跶不了几年,你虽说年纪比她大,但是身体比她好啊。”
倪想的话总算是宽慰到了宋萍,话糙理不糙,想一想倪惜的身体,她自觉一定活得比她长,谁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走吧,回席。”宋萍捋了捋头发,振作了精神。
午宴结束,众人纷纷散去,有的约着搓麻,有的约着喝茶,转眼间客厅冷清了下来。
“跟我来,说说话。”倪老太太拉着倪惜往后院走去。
宋萍要跟,倪威赶紧拉了她一把,宋萍瞪了一眼丈夫,气得甩手而去。
“奶奶要跟姐姐说悄悄话吗?”倪想见母亲受委屈,心里也不爽,笑嘻嘻地追上去问道。
倪老太太抬了抬眼皮,眼角密密麻麻的皱纹,丝毫掩盖不了眼神的震慑,反而透露出一股绝无置喙余地的狠辣。
倪想被吓了一跳,杵在原地不敢跟上去。
倪威想和李默搭话,但后者直接无视了他,跟在倪惜的身边,寸步不离。倪老太太只是睨了他一眼,既没有招呼他一起,也没有制止他。
老太太独居一院,一应装饰古色古香,光是博古架上的瓶子罐子,都是难能可贵的珍品孤品。她拉着倪惜进了屋,指了一把椅子让她坐,然后自己进了内室,窸窸窣窣,不知道在找什么宝贝。
李默虽然没有被招待,但他并不拘束,自觉找了一个靠窗的角落,看窗外池塘的鲤鱼。
“哎?”他发出了一丝疑惑的声音。
倪惜呆坐无聊,被他吸引了注意力,见他直起身子望向窗外,以为有什么离奇的事情发生,不自觉地起身走了过去。
李默见骗来了人,轻笑一声,惊得落在窗台上的鹦鹉扑棱着翅膀跑走。
倪惜见他坏笑,知道自己是被耍了,屈起食指和拇指,朝着他的脑门来了个“一指弹”。
“哎哟。”他装作疼的样子。
老太太抱着盒子站在屏风后面,听到李默促狭的笑,嘴角牵动了片刻,然后清了清嗓子,走了出去。
倪惜坐回了桌子旁边,见老太太在她面前打开箱子。
“您不会是要给我什么宝贝吧?”倪惜随口玩笑道。
老太太郑重其事地点头:“这些,都是我的家底儿,你都拿去。”
倪惜笑不出来了,她看到箱子里好大一摞合同,赠予书、转股书……大概有二十几本。
“你太爷爷和爷爷打下了家业,最终是你父亲守住了,他没有传给你,你心里一定是怨恨的吧。我这里的东西不多,想来想去也弥补不了你。但总是我的一份心意,如果连这样的事情都不做,我死了也不能瞑目。”老太太摩挲着梨花木的箱子。
倪惜挨个翻阅,老太太没有说谎,除了金银珠宝,这些真的是她全部的家底儿了。她没有留给小儿子,反倒是以补偿的形式给了倪惜。
“您留着吧。”翻完了最后一本,倪惜整整齐齐地摞了回去,她的语气平缓,听不出丝毫老太太嘴里的怨恨,“我爸既然信不过我,不肯将家业托付给我,我认了。小叔经商平平,未必能守得住家业,您留着这些,说不定以后就能派上用场了。”
这话,粗略一听是在为倪家以后谋算,为老太太留一条后路。可仔细分析,这不是在咒倪家以后江河日下,保不住家业吗?
老太太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越发深刻了。
“珍珍,你知道我的脾气,我从来不做演戏的那一套。要给你就是真的给你,你放心。”
倪惜的手搭上了梨花木的盒子,然后缓缓盖上了箱子,拍了拍箱子,道:“这是您的东西,您收好了。至于我的东西,我会想办法拿回来。爸爸不给我,我不怨恨他,但是该我的,我也不会拱手让人。”
太阳被一丝乌云遮住了,老屋的光线暗淡了下来,祖孙俩对视着,谁都不肯退让半分。
李默不知道从哪里变来了一条羊绒披肩,从身后紧紧地裹着她,怕她冷。
“今天三十度的气温,你却是这么怕冷。”老太太语气哀伤地说道。
倪惜低头轻笑,再抬起头来,眼神里带着一丝的自嘲:“您或许没有体会,少了一个肾的人,会比常人怕冷。”
她若无其事地说着这样的话,在场的其余两人都是心中一痛。
李默揽住她的肩膀,像是要把人拽进她的怀里。
老太太的脸色和外面的乌云如出一辙,阳光褪去,阴暗和潮湿的那一面就浮现出来了。
“一颗肾还倪家的养育之恩,或许您觉得不够,但我觉得差不多了。”倪惜借着李默的胳膊站起身来,她背对着门口,影子倒映在倪老太太的身上,像是她整个人生,从今以后会一直蒙在倪家的上空。
李默充当着她的拐杖,扶着她走出了倪宅。
老太太坐在圆桌前,看着两人走出了院门,叹着气,起身又将梨花木的箱子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