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畏不分明 第2章 第 1 章

八月十四，红灯笼铺了满街，如着火般热烈。

小摊小贩位置码得整整齐齐，街道上被清扫的没有半颗石粒。

这一日已是过节的气氛了，来往生客络绎不绝。

操着各色口音的人们沟通起来全无障碍，配上手势就更易懂了。

各色打扮的人们站在一起俨然是一副民族大集合图，好生新鲜有趣。

有一少年衣冠楚楚，在人群中尤其突出。

他身型俊冷，眼底透着寒光，但鼻梁挺翘，一双偏圆的桃花眼微垂，好似热闹的街上他全然不感兴趣一样。不识人间烟火在他身上体现了个完完全全。一身好看但并不灵便的玄色衣衫着在身上，腰封是动物皮毛作装点，身后披玄色斗篷，若是在黑夜中，与夜幕融为一体是轻轻松松。

他大摇大摆像野外打猎的猎户，看上去有一把子力气，还带着未被驯服的野性。

大概是从西域来的游客，中原人这样想。

他的目光炯炯，扫过每个摊位像是在搜寻猎物。

见惯了身边打扮得普普通通，面貌也不出奇的异性，突然来了个这样的新鲜人儿，女人们满眼冒着金光争着抢着要多看几眼这个罕见的少年。男人们则是面上不屑，心底却在暗暗打算明日也要给自己搞上这么一身装扮。

一周后流行的装扮在今日已经有了模板。

有两个小童在街上追逐，不巧，先头的小童低头奔跑时撞上了少年的膝窝，小童抬眼便见到一个个子高高，仿佛就要将天捅破的大哥哥，吓得嘴都合不拢了。

大哥哥站定，回过头见小童没有跌倒，只是……呆住了？

他伸手亲昵地抓了抓小童跑乱的头发，却将头顶的发抓得更加凌乱了，这不是他的本意，看着不好，又将发顶往下压了压，结果看起来更不好了。一时心急拨散小童的发，反而有种凌乱的潇洒，他很满意。

他的膝仿佛不会弯，背也不会躬。直挺挺地将手覆在小童头上，像是在报复他一般，令人不齿。边上刚要有人上前制止，只听他住了手温和道：“你是谁家的小狼崽子？走路不当心，是要摔跟斗的。也就是遇到了我，是个肉墙，要是撞到石墙上怎么办？你的鼻子怕是要烂了。”

听到这话，刚要上前的人止住脚步退了回去，方知他原来并无恶意。

少年也感受到了他的动作，朝他远远看了一眼，他便知，真要动起手来，他绝对打不过。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在途中不慎被大人脚尖绊倒，姗姗来迟的另一小童见到这情形反应迅速地竖起拳头对着少年，不由分说怒声道：“放开他。你一个大人为什么要掐住小孩子的脑袋？羞不羞？欺负一个小孩子，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和我打。”

讲话的小童也不过是**岁的模样，身形还有些偏瘦。

不过他讲话中气十足，眼中坚定，送去山上练功定能早日出人头地。

虽讲义气，但不分青红皂白就扬起拳头，送去山上练功也不算是个好主意。

他刚起完势，只听少年手下的小男孩弱弱道：“大哥哥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下次不会了。”

少年看了看扬拳的小童，又看了看眼下怯生生的小童，欣慰道：“你是个好崽子，你也是。”

一旁听热闹的大人看这温情画面，有些感动，却总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一时也说不上来。等琢磨透时，少年已经走得很远了。

只听得到后来的小童对闯祸的小童说：“他欺负你，你还向他道歉做什么？你不要怕，还有我为你出头呢。”

闯祸的小童心有余悸，低声说：“他个子好高，一眼望不到头，就像我看蚂蚁一样，他好像能一脚踩死我，我才怕的。不过，是我撞到他在先，他也没有欺负我，只是叮嘱我不要乱跑了。”

“哦，原来是这样，那是我冤枉他。”

误会解除，两个小孩慢悠悠往家的方向跑回去了。

少年的身后还跟着另一个少年，与他相似的装扮，虽不及前面少年的装饰华丽，却也是一等一的出挑。

两人走出一段路，少年身后随着的另一少年忍不住开口，苦口婆心道：“少主，这里是人间，可不能再叫人类幼崽为小狼崽子了。据我了解，只有在生气时，人间父母才会叫自己的幼崽为小崽子。你这样，他们会不悦的。”

身后的少年看似稳重，实则是整日殚精竭虑，睡不安稳累得没有了活跃的力气，年纪不大已经长了好几条抬头纹，都是和自家少主操心操的。

哪知即使如此费心，也不换来少主的一句认可。

只听少主幽幽道：“覃鸣啊，在人间，没人会称人类幼崽为幼崽的。他们都叫小孩。还有，小孩分为男孩和女孩，而不是雄孩和雌孩。你可记明白了？”

覃鸣：“……”这他当然知道。

“瞧一瞧，看一看，神丹妙药包灵验呐。吃一粒，管百年，无病无痛上西天。”

路过的小孩问他娘，“上西天？那是什么意思？”

他娘拉着小孩的手紧了紧，慢下步来，道：“是骗人的意思。孩子你一定要记住这个人的脸，以后就算把钱扔了，也不要在他手上花一分钱。”

小孩追问：“为什么？他卖东西，我买东西不就是要给钱的吗？”

小孩他娘耐心道：“不要在他手上买任何东西。因为他就不是个东西，卖的更不是好东西。好孩子，以后要离他远远的知不知道。”

女人口中的“不是好东西”名叫崔圣，在城里干的是堪比杀人放火的买卖。

此刻的崔圣嘴上不误喊着吆喝，却也分了一半的心思竖起耳朵听他们娘俩在说些什么。女人坦坦荡荡也不避讳他，一双糙手就快指到他鼻子上了。

直到小男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保证以后离他远远的，女人才放心地带着孩子离开了。

崔圣长得白白净净，自小到大就没干过粗活，自九岁起全靠脑子铤而走险赚钱，因此细皮嫩肉的像谁家的少爷。

女人当面讲他坏话，崔圣也不恼，反而呲出一口白牙还在搞怪逗小孩咯咯笑。

并非是因为他以德报怨心肠好，而是因为那女人说得没错，他能在卖货时妙语连珠，叫他为自己开脱倒不会了。

与其说他是小贩，不如说他是骗子更贴切。

他面前的长桌上整整齐齐码了一排健体丸，丸体圆润雪白，无半分杂质，在光下一照，边缘还透出亮来，是绝美的东西，说是宝玉也不为过。

嘴上说它是神丹妙药，名字却叫健体丸，也算接地气。

这一趟街属他叫卖声最动听，朗朗上口嗓门还大，就算不买从摊前经过也会学上两句当个乐呵。

是不是目标客户，他打量一眼就知道了。

多数人经过时就如那对母子，女人先瞟一眼，不是瞟物件，而是瞟卖物件的人，见是他给个白眼，然后才皱起眉头往摊面上看看，只为好信儿他今日卖个什么花样出来，是绝不会掏钱买的。

少数人如面前这个少年，路过各个摊位都会驻足瞅一瞅，谁更卖力，他的眼神儿就往哪儿去。

他和他的跟班看上不像是好惹的人，不过崔圣不怕。

崔圣见了，反而更加兴奋，因为这俩人一看就是不差钱的人，尤其是前面的那个，直接吆喝道：“两位小兄弟，家中可已娶妻？我这健体丸可是个宝贝，谁用谁知道，用了的年女老少都说好。”

打头的冷峻少年闻声侧了侧身，瞥了崔圣一眼，眼中略带疑惑，直爽道：“这健体丸和家中娶亲已否有什么关系？没有娶妻，就无需健体了吗？我看未必。”

少主凌乱之时，身后的覃鸣已经听出了端倪。

他趴上少主的耳朵，讲出了他的猜测。

少主一向最讨厌有人近他身，所以随从跟在身后也是不远不近的半丈距离，既自己保持距离，也不让外人靠上前去。那小童是个例外，他从两腿之间泥鳅似的便溜过去了。这会儿覃鸣突然靠上前来，打头的本是想把他打回去的。

奈何覃鸣很紧急，好似出了不得了的大事，他不得不将耳朵递了上前。

覃鸣讲得很明晰。听了覃鸣的话，少主点了点头，心想他的分析也有些道理。

“原来这是促进□□的春药啊！那我确实不需要，告辞。”

少主讲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吸引过来周围十几个人男女老少的目光。

一时之间，十几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向这儿看，把常年靠忽悠人为生的崔圣都搞脸红了。

崔圣赶了赶身边并不存在的蚊虫，赔笑道：“小兄弟……还真是心直口快啊。小兄弟一看就是身体顶好之人，自是……不需要的。不过我这健体丸因人而异，正如我之前所言，药到病除，一丸灵验，有病治病，没病保健。家中可有需要强身健体的父母亲人？我家中老母如今八十岁了，卧床不起十余年，上个月，就吃了这健体丸，现在健步如飞，雨后还能进山采蘑菇呢。”

一进入忽悠状态的崔圣堪称所向披靡，他眼珠一转，看少年明显是有所求，否则也不会看他是个卖药的还上前来，但是所求之处不明显，他要细细慢慢挖掘。

少年收回脚步，警惕之心顿时荡然无存，一听这话眼前一亮，忙追问道：“可真有这么神奇？”

崔圣心想赌对了，乘胜追击道，“小兄弟一看就出身不凡，得叫您一声少爷。想必少爷也见过不少好东西，您看我这药丸子，晶莹剔透没有半分杂质，堪称仙品啊。带上一丸回家试试看，包你惊艳。”

崔圣心里想，这少年也不似面相那般睿智嘛。

不过他身后跟着那个，倒是个麻烦，一直在打量他呢。

这少年也是藏不住事，买东西最忌讳的就是太早表露心仪，这健体丸又不是明码标价的东西，看他喜欢，他正好大赚一笔。

于是伸出一个巴掌要价道：“五十两。”

五十两？身后经过的路人听了都嫌晦气，甩甩袖子生气走了。

只见这摊前的少年却是面不改色，拿起一颗在指尖细细端详，又冲着阳光下看了看，然后斜眸悠悠道：“五十两，你确定？”

他这一问，崔圣也不自信了。一般人听价要不嫌贵讲价，要不直接掏钱付账，还从未有人质疑过他的定价。他做的是小本生意，来来往往见了不少人，有的人一看就见过世面，面前的人就是如此。

莫不是他发现了什么端倪？

崔圣连忙示好道：“小兄弟气宇不凡，看起来像是谁家的少爷。要不……您开个价？就当是和您交个朋友了。”

少年上手捏了捏丸体，一瘪一鼓还很有弹性，已然心中有数了，幽幽道：“真的一颗就见效？”

崔圣灵活地点头认可，面色也是诚恳至极，竖起三个手指保证道：“一颗就见效，此话绝无虚言。只是有病治病，没病强身，我建议空腹吃，而且，一定要保管得当，这等天然之物，很容易变味的。不过你要拿多，我就算你五两一颗。十颗一起吃，那才更有效果呢。”

“……”

崔圣磨破了嘴皮子，也不见这少年有掏钱的意思，于是心中有些不耐烦了，心想这有钱人怎么也如此计较？光站着不买真是耽误他做生意。

职业素养让他始终面色平和，脚下的地却是快要被踩穿了。

不久前路过的母子二人刚刚进了家门，母亲还是不放心，叮嘱道：“孩子，以后娘就算病得要死了，答应娘，也不要在那个人手里买药给娘吃，好不好？”

孩子不懂，但是乖巧听话，一味的点头说记住了。

少年又问，“这，真的是药？”

他莫不是来消遣自己的吧？

崔圣终于忍不住了，把这两位难伺候的爷招呼到摊前是他今天做的最后悔的事情。

一刻钟前，他还以为是来了个大买卖。

一刻钟后，他才明白，这世上竟有比他还无聊、话痨、好知的人。

崔圣，“少爷您要是不买就到前面去转一转吧，您看我这儿还要做生意，实在是不能再答对您了。我这今天还没开张呢，您行行好放过我，好吗？”

少主仿佛没听见他的话，拿起一颗新丸子随即就塞进了覃鸣口中，捏着他的下巴让他仔细咀嚼，然后问道：“怎么样？有没有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

待覃鸣反应过来时，小东西已经下肚了。

覃鸣舔了舔嘴唇，闭眼回味道：“我本身就已经充满力量了，这东西哪怕是神药，也不该这么快就出药效吧。不过这东西实在古怪，从未见哪一味药材能嚼出甜味来。或许真是个好东西。”

少主抱着肩膀，示意崔圣道：“你说这是药丸子，这里面到底哪一味药材能嚼出甜味来？”

崔圣不说，将货品向前捋了捋凑到一起，看眼色道：“您都带走，给我一两银子算了。”

覃鸣竖起大拇指，冲少主道：“这完全可以。您可真是厉害，讲价讲掉了十成不止。”

少主拂了拂袖，潇洒留下一句，“下次吧。”

见自家少主走了，覃鸣不舍地也随即跟了上去。

走出一段路，覃鸣仍是不解。

“为什么？出来前不是说天下的良药都要寻回去给夫人试一试？万一管用呢。”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将风撕开了裂缝，稳稳来到了他们面前，已经在暗处偷听他们讲话许久了。

这是一个手提着剑的青衣男子，面目清秀，仙风道骨，仿佛已经大成了。

他快步超过覃鸣身前，覃鸣提放着他不让靠近自家少主，却是没来得及，只碰到了个衣角。

来人还回头嘚瑟道：“这位小兄弟……没吃过馒头？”

来人跟上少主的脚步，两人步子同频，仿佛是早已一路同行的伙伴。

他轻哼一声，将眼睛落到少主身上从上到下打量个便，开口赞赏道：“你很聪明。”

覃鸣见那人来路不明，上前就要将他与自家少主分开，明知自己不是对手，因此出手毫不留情，两人直接在大街上较量了起来。

那人却无心较量，分开两步的距离站定到两人身前，身形挺拔，先指了指少主，后指了指覃鸣道：“你很聪明，你却很单纯。”

覃鸣呲牙，心道：是不是还要多谢你没有直接骂我蠢啊？

覃鸣一股火气直冲心头，“你找死。”

他刚要再次出手，对方立刻作投降状，嘴上却一刻也不停，嘴臭道：“你说那丸子尝起来会生出甜味，难道就没吃过馒头？难道那东西放进嘴里时，没生出一种熟悉？我看你不仅脑袋不灵，嘴巴也不灵。否则，你早就骂回来了，怎么会无能狂怒要再次出手打我呢？”

说完，他伸手拱礼，展现出了对少主浓浓的兴趣，道：“在下郑道壬，是去晦山大弟子。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少主将手藏在身后，微微欠头回道：“郑兄对我这弟弟似乎有些误会。他叫覃鸣，是我身边最信赖之人。他很聪明，也从不愿和别人做口舌之争，稳重得很。不似我，最爱和别人做口舌之争。”

覃鸣听了心中感动到想哭，鉴于还在大街上，他也是要面子，便忍住了。

自从跟在少主身边，他就再也不是没人关心、没人疼的小狼崽子了。

替他找回颜面，只见少主拱手回礼，颇为正经道：“在下灭泯。消失的那个灭，消失的那个泯。”

他强调道，“我灭泯，最爱和别人逞口舌之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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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道壬听完浑身打了个冷战，似乎……感受到了对自己生命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