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方舟福利院,创办于灾变时期,具体创办人和创办时间已不可考。」
「名为福利院,实质上极大地承担了教育功能,当世诸多杰出人物都曾受教于此。」
「这一时期的伟人们肩负起时代的重担,在生死攸关之际改变了人类命运。」
第二天一早,霍成昭准时被生物钟叫醒,一眼看到陌生的天花板,他有些反应不过来,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发了三十秒呆,缓缓起身。
洗脸时,冷水扑到脸上,低温强制大脑开机,霍成昭的意识逐渐醒转,这才想起自己身处何处。
关老板拍不着他的房门了。
擦干净脸上的水珠,习惯性抓起一瓶香水,正要往手腕上喷,动作突然一顿,转而拿到眼前端详起来。
不是每个人都会遇到“基因型变异”。事实上,普通人才是这世上的大多数人,没有信息素、闻不到信息素的味道,甚至没听说过ALPHA和OMEGA这两个单词。
关铭轩是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闻不到霍成昭的信息素。
霍成昭少年时,不止一次对关老板说,感觉自己总能在家里闻到很浓的红茶味。关老板初听的时候,皱着鼻子在空中嗅了半天,没闻出什么茶味,看霍成昭的神情又不似作伪,还以为是自己什么时候碰翻了红茶,被嗅觉灵敏的孩子闻到了。
当天晚上就神经兮兮地把家里床被衣物全都洗了一遍。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等关老板第三次听到这话,站在原地半天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这孩子三番四次提起,好像话里有话。直到和客户应酬时,客户半是溺爱半是埋怨地跟他说:自己孩子总喜欢隐晦地问他要零花钱。
受人启发,关老板终于一拍脑袋,“顿悟”了:原来孩子是喜欢这个味道,寄人篱下不敢喝他的茶,又不好意思明说,这才拐弯抹角地向他讨。
贴心的老父亲很快外出一趟,带回来各种茶味物件,茶叶、茶味饼干、茶调香水……然后大手一挥,全都归霍成昭所有,很有成就感地展示了一番父爱。
当时的霍成昭也十岁出头,不是什么嗷嗷待哺的幼崽,有主见得很。在关老板“顿悟”之前,霍成昭就已经自行找渠道查清了茶味的来源——分化后的他自己。
家里没有打翻茶水,所有的茶味都来自于他的信息素,在他学会控制自己的信息素之前,家里的味道都不会散去。
当然,只有他自己能够闻到。
关老板邀功似的把战利品堆在他面前,亲自给他泡了一杯红茶,霍成昭捧着茶杯,看着面前一座小山,一时有点分不清自己升高的体温究竟是不是来自于这杯热茶。
直到现在,霍成昭想起这件事还会不由自主地发笑。
那瓶茶调香水也被霍成昭一直带在身边。
柑橘的酸涩和茶香融合在一起,好像还添加了某种花香?
这对霍成昭来说太具体了,闻得出是一码事,辨得出是另一码事。他能从复杂的混合气味中闻出有几种味道,但不太说得出具体门类,更何况他的信息素是极为浓郁醇厚的红茶气息,浓郁出了某种攻击性,几乎能从中直接榨出咖啡因来,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装饰性气味。
习惯了自己,就很少分出注意力给其他杂乱味道了。
由着想家的情绪略微发酵了几秒,霍成昭拿起香水喷在手腕上,像是给自己吃了一颗定心丸。
按着先前郭富态的说法,他今天打算去凑校庆的热闹,趁着这一周,好好观察一下这座学校里的人文生态,顺便试试看联系钟彦老师。
当然,凑热闹为主,联系老师为辅。
前一天接二连三的巧合让霍成昭有种预感,冥冥之中,会有天意安排他们相见的,不必急于这一时。
方舟福利院——也就是现在的方舟研究院——美名在外多年,据说是某个财阀夫人创办的,早年间人人都觉得这里条件优渥,要是谁家孩子能被这里收养,绝对是个好去处。方舟想养孩子,大人没有不愿意送的。
据霍成昭所知,甚至闹出过“挟子求财”的丑闻,拿自己的孩子向方舟讹取巨额费用。不过财阀夫人只是心善,不是算不清账的冤大头,最后不了了之。
都是小道消息,不知道从哪传进霍成昭耳朵里,真假更是无处考究。
灾变年间,方舟确实堪称“方舟”,但放在如今,就有些不够看了。
建筑一半新一半旧,历年间,方舟福利院曾多次迁址,成为保密机构后经历了最后一次选址搬迁。至今,在当初的基础上经历过的两次扩建。
最新的毫无疑问是科研大楼,从楼体到设备无一不先进。最旧的则是礼堂,学校发展这么多年,只有礼堂依旧保持在当年原址,整栋楼是字面意义上的“老黄瓜刷绿漆”,只有外面一层新刷的漆强撑起“金玉其外”的面子,里子几经大小修缮,使用率仍不太高,现在被改造成了一座小剧场。一些社团时不时会借用场地通宵排练,礼堂旁的一间值班室也被改成了小咖啡厅,售卖一些饮料速食。
霍成昭踱步过去,不甚熟练地点了一杯冰茶,尝一口,觉得这味道还不如他自己,“冰镇霍成昭”都比手里的更像冰茶。
几番心理斗争之后,霍成昭还是把冰茶捏着鼻子喝完了,手腕上的香气顺着动作靠近,眉头被难喝到紧皱,又被香水气抚平。
随手把纸杯抛进剧院门口的垃圾箱,霍成昭推开门。
舞台上,某个戏剧社团正在做技术合成,观众席中后排搭起一个操作台,一名学生成员站在那里,胸前佩着枚素净的飞鸟胸针,正在认真监督每一个场景,时不时拿起终端向后台发号施令,声音一圈圈荡开,在剧院里荡出回声。
见霍成昭靠近,“飞鸟”向他友善一笑,看他脸生,猜到是误入的新生,一边听着后台传来的语音,一边抽空递给霍成昭一张宣传页。
——全新制作版《精卫》
——“终有一日,那片海会被填平,人类会用双脚重新丈量土地。”
一只飞鸟正口衔石块,张开双翅飞向远处的海,海岸线轮廓分明,霍成昭认出那是照着世界地图描下来的轮廓,写实意味鲜明。
石块似乎作为某种意象,被有意设计成了带有花纹的耀眼宝石,光芒与飞鸟眼睛相呼应。
宣传页上的飞鸟和胸针形象相似,大约是同一只鸟,都取自精卫填海的典故。
看起来挺厉害的。
霍成昭唯一接触过的“艺术”就是关老板喝多了之后脚下拌蒜,他从关老板的脚步中看到了人类舞蹈的起源。
“师弟条件不错,有兴趣加入我们戏剧社吗?”
霍成昭收好宣传页,“飞鸟”在工作间隙向他发出邀请,舞台上的演员也隔着十几米远像他挥手,做了个“加入我们”的手势。
“我校新生的待遇都这么好吗?”霍成昭礼貌恭维,把拒绝的话藏在后面,“师兄认错了,我不是表演方向的。”
说起来,方舟好像根本没有表演方向。
飞鸟师兄被霍成昭这新生气息十足的发言逗笑了,觉得这新生可爱,生出几分照拂的心来,耐心向他解释:“戏剧社没有演员。”
“没有演员?”
“对,成员面向全校招募,大部分都是军校的,他就是。哦,‘军校’就是已经确定毕业后从军、并提前接受训练的学生。”
舞台上那位闻言,又动作浮夸地做了个展示肌肉的动作,顺道抛来个媚眼。
霍成昭:……
看得出来,表演**很强盛。
“赶紧下去,别祸害新生!”飞鸟师兄嫌这显眼包演员丢人,终于朝舞台大喊了一声,立刻引发侧台一片哄笑。他扶额摇头,带着霍成昭背过身来,眼不见为净,“别理他,这家伙私底下就这德行,一秒不演浑身难受,他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怎么会。”嘴上这么说,霍成昭心里只觉得这种小打小闹幼稚得很,他要是戏瘾上来了,也很能演。
“总之你考虑一下,不着急答复。《精卫》会在校庆的最后三天演五场,欢迎你来看,我到时候会在那个位置,如果有想法可以来找我。”
说着,飞鸟师兄从包里拿出一枚崭新的飞鸟胸针,形象看起来和他胸口上那一枚略有不同,应该不是同一批产品。飞鸟师兄把胸针递给霍成昭,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又被后台演员喊走,临走前示意霍成昭:这个送给你。
霍成昭被丢在原地,看了几分钟技术合成,觉得无聊,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他从观众席站起身,也不管后台能不能看到,自顾自摆手当作道别,原路离开剧院。
走出旧址,一脚迈进扩建后的校园,霍成昭瞬间感觉他从一个时代进入了另一个时代,先进、大气、规划得当,连带着聚在这半边校园的人都多了起来。
破败的剧院仿佛一个灾变时代的纪念碑,已然被人们扔在身后。
年轻面孔聚集在一起,或是三五成群在空地上商量着什么校庆活动,或是各自孤僻地占据咖啡厅一角,当然,咖啡厅是另一个咖啡厅,空间够大,藏书够多,经常充当临时会议室或图书馆。
咖啡香气飘来,勾得人心思总往吧台跑。
霍成昭兴致缺缺,索性没进去,在外面喷泉附近的长椅坐下。视线越过一个喷泉,显示屏正在播放着什么宣传片,旁边有学生在测试音响,正声势浩大地鬼哭狼嚎,把宣传片的声音全盖过去。
一时间,人声、音乐声、麦克风的啸叫声,在校园上空织出一张天罗地网,噪杂又混乱,沾着咖啡味朝着霍成昭兜头压下来,好像学校除了这附近以外就没有别的空地了似的。
霍成昭被吵得几乎五感堵塞,突然觉得破剧院虽然冷清,但不失为一个世外桃源。
他双眼麻木失神,目光呆滞,视线落在显示屏上。
屏幕里,一位中年女性正对镜头,背后场景写着某个教育机关的名字,全称被遮挡住了,她应该是这个部门的话事人,看上去保养得当,眼神清明又慈爱,四五十岁的样子,是位面相和善的阿姨。
霍成昭直觉她应该是方舟的顶头上司,看她嘴巴有规律地一张一合,好像在发表什么讲话,想要听清却被灌了一耳朵杂音,不由得有点烦闷。
字幕适时跟上,这位女士正在面向公众做上一年度方舟研究院的工作总结,神情十分欣慰,从研究成果到人才输送,一个个数据直往人眼睛里跳,霍成昭粗略算了下,如果方舟没有数据作假的话,科研能力堪称领先世界三十年。
这样一所研究院,为什么把霍成昭收进来了?
霍成昭从来没有去过学校,一切教育都是关老板一手包办的,学过的东西又多又杂,后来关老板教不了他,他就自己去翻资料,自认将将就就算是受过教育。
灾后重建以来,教育工作跟着重启,许多“大龄青少年”复学,二十四五岁回去读初级教育的大有人在,真正的青少年和“大龄青少年”混在一起读书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见霍成昭是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先核定了他的受教育水平,又问他有意往哪个领域深造,霍成昭状若随意地说:生物吧。
听了他的回答,对方没如他所预料那样再核定他的生物水平,只是看了看他登记的资料,在霍成昭的证件号码和身体检测序列号上做了额外标记,上传进某份档案里,留给他一句“会有人再来联系你,你先等结果吧”就带着资料离开了。
没过几天,一份入学通知就发到了霍成昭的终端里,通知他跟着下一届去方舟报到。
霍成昭立马和他的狐朋狗友们联系了一圈,其他人各自散落在别的学校,只有他被招进了方舟。
关老板听说了这事之后微怔了几秒,然后神情没什么波动地坦然接受了,只说:“让你去,那你就去吧。”
直到霍成昭坐在方舟里,他都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被选进来的,只是在心里有几个猜测。
看了上一年度的方舟研究报告,霍成昭心里的疑问更重。
镜头前的女士简练地做完报告,语音落下,霍成昭耳边骤然一空,他突然反应过来,周围吵闹的人群不约而同停下手头的事,保持着原本的姿势静静望向她,等待着她的下文,神情严肃。
连喷泉也被调整成静音模式,鸽子赤红双眼而立,氛围近乎肃穆。
少部分找不着北的新生受这种氛围感染,盲目地跟着停下来行注目礼。
“方舟成立以来,收养过许多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也培养过许多名垂青史的精英。”
她语速缓慢却声音坚决,透过音响,掷地有声地传遍方舟每一个角落,砸在每个人心口。字幕趁她语速放缓,在某个沉默的间隙里打上她名字“主席:年少歌”。
乍看这三个字,许多人只能想到一个少年人的模样,完全无法将它和一个年近半百的阿姨联系起来,起名的人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她是会老的”。
霍成昭一时分神,觉得这名字有些晦气。
“在过去的一年里,方舟迎接新学员579人,其中,有386名烈士遗孤。”
再保养得当,她毕竟老了,神情稍一动,一种岁月特有的沉重感就从眼角眉梢流出,眨眼间染上老态。
“同年,方舟为社会各界输送人才451人,其中230人继承父母遗志决定投身战场,成为保家卫国的战士。我很遗憾,有94位优秀战士,没能看到故土的秋天。”
年主席表情悲戚,哽咽着宣告94人的离去。像是一个目送所有子女远去的母亲,她从主席变成了众多失独老人中的一个。
霍成昭对母亲的印象十分有限,大部分记忆里,母亲是一块沉默的墓碑。
她声音一颤,让听的人心也跟着一颤。霍成昭此刻竟有一种错觉,觉得如果他也死于战火,他的母亲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背负上这样的沉重,再告诉所有人,她的儿子是一名战士。
思及此,霍成昭心里几乎一痛。
他跟着其他学生起立默哀,喉结一动,把被带起来的情绪压下去,默默记下这几个数字。
年主席双眼泛红,自我鼓舞般地深吸一口气,又撑起骄傲来,在悲痛决绝的宣言中结束她作为主席的例行工作:
“这是方舟的职责,每一个登上方舟的人都将自己的信仰交给了脚下土地,他们坚守到了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