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卫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21.

十九年前，灾变后的重建期，资源掠夺战争还没有大范围爆发，方舟已经从福利院转变为研究院。

当时钟嘉欣二十七岁，还不是教授，只是一名性格孤僻的研究员。

人口骤减之后，方舟研究院中的每一名研究员都堪称珍贵，当时还没有“研究团队”的概念——那太奢侈了，基本都是各自为战。偶有内容相通的，能三两个凑在一起。

钟嘉欣性格孤僻，人缘不好，极少跟谁合作。绝大多数时间都是自己泡在实验室里，鼓捣些没人能看懂的东西。每个月固定拿出两个不大不小的成果，维持她在方舟的稳定位置，其他时间，都用来攻克一道医学难题——基因病。

谁也没想到，她居然真的拿着有限的资源，研究出了基因病的治疗方案。年主席，当时的年代表，听说了之后，怀疑自己的挚友终于走火入魔——疯了。

“但是被她自己推翻了，不仅无法根治，反而会引起极大副作用，还不如不治。小彦，接下来的内容，需要我替你说吗？”

“后来……咳，后来，我们沿着她的思路，继续寻找可行的治疗方案。三年前，我有一个学生，申请加入课题组，被我拒绝了。”

“那个学生也是个蠢货吗？”

钟彦望向霍成昭，眼里没什么生机，他摇摇头，否定霍成昭：“你不要这样说自己。他年纪很小，非常聪明，几乎和钟教授有得一拼。他和钟教授一样，摸索新型基因与基因病之间的关联，很早就摸到了真相的边缘，但是一直都无法再进一步。我拒绝他，是出于能力以外的原因——他在毫无自知的情况下，拿活人做实验素材。”

又是人体实验。

“他现在在哪？也在失踪的那群孩子里？”

“你的思路是对的。三年前，他被送出方舟，到二区接受普通教育，由保障部专人监护，这三年都没什么异动。现在，他失踪了。至于和失踪的孩子有没有关系……我不好说。”

钟彦怀疑，他亲手养大了这个祸患，现在放虎归山，他难辞其咎。

他又擅自把人命算在自己头上了。

霍成昭这段时间本来就心态不稳定，一想起钟彦就容易炸，罪魁祸首现在这副样子，看得霍成昭心头烧起一片无名火，很想一句“你以为你是谁？谁都跟你有关，是不是自我意识太过剩了”骂过去。

然而年主席在旁边，他只能把火气自己吞下去。

满腹算计的那阵子，他发现钟彦是个滥好人、好拿捏，看见钟彦就开心，连环套一个接一个扔下去；决定重新做人之后，他反倒看不惯了，巴不得钟彦遗传一点钟教授的臭脾气，把别人都当蠢货，谁也别搭理。

上句话还在拿“蠢货”阴阳怪气钟彦的，也不知道是谁。

“你的任务有两项，一是带回尽量多的数据资料，二是尽量查清那个学生和这件事的关系。当然，我们都希望没有关系。如果两项任务出现冲突，优先第一项。”

“最优先保全你自己。”

“啊，对。”袁濯被钟彦不痛不痒刺了一下，发现自己把人家学生当手下兵使唤了，一时尴尬，连忙找补：“霍成昱小兄弟也在二区，他们已经先出发去潜进去了，到时候听你指挥，紧急情况优先撤离。”

“千万注意安全。”年主席起身相送，满脸凝重，唯恐上一次的伤亡重演，“小彦，替我送他们下楼。”

电梯里，两人之间的空气不太对劲。袁濯夹在里面，电梯门一开，随便找了个由头光速消失，远离情感战场。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钟彦，你回答我好不好。”

“你问。”

“你觉得对你来说，‘学生’是什么样的存在？”

“学生？想学什么就去学，只要不伤天害理，能平安长大成人就好。”

“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吗？”

“一开始不是，现在是。”

“那如果你的学生已经长大成人了呢？你要怎样对待他？还一定要强撑着做‘老师’吗？”

“……”

钟彦没办法回答。

他没有答案，因为钟教授没来及教导长大后的钟彦，他也就没有先例可循。而他以前的学生，现在也都不再是他的学生了。

“我不知道。”钟彦坦白，“我没有强撑‘老师’的身份，我就是老师，有自己的做事原则。”

“你有，你在用这层身份跟我划清界限。”

钟彦顺着他的话，想起了霍成昭神秘的个人档案，他的学生一个两个接连来质问他的良心，偏偏都跟一些不能见人的东西扯上关系，他一颗心里四处漏风，没处说理，漏出些“一了百了”的疯癫来。

火场里，他是怎么直视枪口的，此时就怎么直视霍成昭。

“我能跟我的学生划清什么界限呢？你之前说，不知道为什么被方舟选中，不知道为什么加入生命科学方向，现在有答案了吗？你为什么是我的学生，我为什么成了你的老师，你有头绪吗？学、生？”

钟彦没想跟任何人划清界限，是霍成昭的那份档案、是霍成昭自己满身谜团又不合时宜地出现，他想尊重霍成昭一点，想用对待学生应有的态度去对待他，现在被反过来质问问什么划清界限？

这有些不讲理吧。

如果钟彦想，他大可以把霍成昭的档案一拆了事，到时候知根知底，还有什么划清界限的必要，那样霍成昭就满意了？

在学生面前，钟彦第一次这么失态。

霍成昭被他突然爆发吓得一怔，不明白为什么钟彦会反应这么剧烈。钟彦用一连串的质问回应了他的质问，偏偏，他也无法回答钟彦。

难道要他跟钟彦实话实说？我就是早有预谋，拿你当我计划里的一颗棋子，你只要跟着我的计划走，任我摆布就可以了。

原来下棋的手还会在乎棋子的疏远吗？

两个各自背负秘密的人眼看要不欢而散，钟彦留给他一句：

“你这次注意安全，别带着小朋友们往火里冲，想吵架回来再吵。”

鸣笛声从远处车道上传来，袁濯整理完装备开着车回来了，正在提醒霍成昭出发。钟彦转身要走，霍成昭匆忙拉住他一条手臂，一句话语速飞快，几乎是恳求：

“我不想吵架，你不愿意说的我不逼你。你别胡思乱想，等我查清楚事情回来，我……我用秘密换秘密。”

说完，两步跃上车，头也不回地奔向北方。

霍成昭做事，决定了就不会再迟疑，偶尔后怕，极少后悔。

哪怕他浑水摸鱼摸出一场连环爆炸案，也会直面后果，而不是幻想一切从头来过。他既然答应了钟彦要替他去二区，就一定会带着真相回来。

“咳……啊，那个……”

霍成昭瞥了袁濯一眼，觉得莫名其妙：“哪个？”

袁濯只是觉得车内的气氛有些尴尬，试图缓和，没话找话：“你打算怎么找那个学生？我不知道他叫啥，就你那位前辈。”

“首先假设他真的和失踪案有关。”霍成昭脑袋往后一靠，仰起头看天，“我不打算去找他，他们会来找我。”

二区是他们自治区目前的最北部，再往北是山脉，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利用地形，旧城重建以来，二区很快就被收复了，面积不大，总人口也少，是自治区管辖治理比较顺利的地区，至今一直没出过什么大乱子。

但这并不能代表什么。

旧城不存在，不意味着旧城势力不存在。

关老板不也算个“旧城势力”吗？如果他想，鼓动其他的非法势力，勾结起来挑事儿易如反掌。

如果二区北方没有山脉，跟第十区一样是旧城边境，那里应外合起来就更容易了。然而有山脉挡在那里，往北走不通，往南有武装保卫部，东西两侧又紧挨其他区。他们这伙势力根基不深，想有突破，要么迅速发展壮大、要么迅速转移阵地。

二者难度差不多，保卫部已经进驻，三面包抄截断资源。这伙人的作风给霍成昭一种“智力水平不太高”的感觉，除了动作快以外没什么优点。

弹尽粮绝之际，如果有人暗中向他们抛出橄榄枝，他们很可能会迅速作出回应。

袁濯带着大部队，逐渐收缩包围圈，霍成昭则隐姓埋名，带着他的小弟们，又跟旧城势力搭上了线。他们故技重施，悄悄放出了一条消息：周先生被上次的爆炸案气得不轻，要是这回的“合作伙伴”听话懂事，他也许会施以援手。

山脊，包围圈一步步逼近，果不其然，有人坐不住了。

夜里，成钊骂骂咧咧走了好远的山路，在一座山区学校大门前停下——这得是旧人类时代“希望工程”留下的吧？

校园荒废已久，成钊捂着左眼穿过操场，一步一惊地上楼，生怕它就地坍塌，边走边骂：“这挑的什么破地方……”

找到某间教室，成钊本想用脚把门踢开，想到岌岌可危的建筑现状，不得不捏着鼻子，拿脚尖把门缓缓推开。

适应了黑暗的左眼重新恢复视野，屋里，正中央摆了一把椅子，椅子上，拿铁链锁了一个人。

那场爆炸之后，成钊的疑心病越来越重，听到点风吹草动就要应激。看见椅子上绑了人，结合这群人当下的处境，编出来的陷阱居然能自圆其说。

“你就是那个被方舟赶出来的？”成钊拿石头砸过去，逼得人不得不转头，“这是什么意思？投名状？来的是我先生，就派你扮听话懂事；来的是那群丘八，就拿你换个宽大处理？”

“这位哥哥，我不是被方舟赶出来的。钟老师不愿意收我，我只能自己找地方学习。”

霍成昭心想：就是这家伙。

“我没兴趣管你的事。”成钊嫌恶地一摆手，地痞似的蹲在人面前，拿枪抵着人下巴，“我先生派我来看看你们的诚意，说吧，诚意呢？”

话音刚落，几处激光红点应声闪动，分别落在两人的胸口和额头。

成钊惊讶地低头看了看红点，好像见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他站起来，隔着一把枪开始鼓掌，发出沉闷的响声。

“有些人是不是搞不清状况啊？要死的人是你不是我，你跟我鱼死网破？脑子有病吧！”

“这位哥哥，他们确实不太聪明。”

“你聪明？你聪明让他们抓到这里来？”

成钊绕着椅子慢悠悠转了几圈，几个红点跟着他的动作改变位置。两圈之后，红点开始颤抖，紧接着抽风似的满屋子乱飞，三五秒后，消失了。

他们的人得手了。

接下来就好办多了。

“弱智。”成钊嗤笑，丝毫不以为意，弯下腰连人带椅一起拖到门后，反锁房门，“现在，我有兴趣听听你的事了，看看你搞出来的事能不能让先生满意？”

“嗯……我也没干什么，我是被他们绑来的，也算受害者，周先生救我出去好不好？”

“你再不老实交待我就打死你好不好？”

钟彦怎么就带出了这么个玩意？

“我说我说，我姓钟，您叫我小钟就好了，以前是方舟的学生。”

你也配姓钟？

成钊显然没什么耐性，懒得听他顾左右而言他，示威般的往他脚底开了一枪，没带消音器，震得人耳鸣。

“你，还有你背后的这伙人，还想活就给我说重点，他们听到枪声，赶过来也用不了多久。”

“周先生！周先生！”被枪声吓到的人开始越过成钊，试图对虚空喊话，“我知道您在研究什么，死了的那些人我都处理好了！您救我出去，我加入您好不好！我都跟那群孩子谈好了，他们也是‘自愿’的，跟我合作不会拉低您身价的！”

“你跟一群孩子讲‘自愿’？”霍成昭没忍住嘲讽了一句，又很快换过身份，“别把我先生跟你们混为一谈。”

“昭哥，拐骗孩子的人都抓住了。实验室没找到，可能在你那边。”

霍成昱给他发来消息，霍成昭眉头一扬：这么容易？弱智过头了吧？

地上的人见他看终端，以为是周先生听见了他的喊话，越发不老实起来，恳求着周先生大发慈悲带他走。

枪声果然惊动了袁濯的人，别人认不出，霍成昭认得出他们行动的痕迹，决定在去找实验室之前，再替自己探一探真相。

收起终端，霍成昭没按约定好的剧本走，他吸了一口气，几乎是用气声问：

“先生让我问你，在你手里，新型基因会是什么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