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山雁住的地方实在离正厅有点远,而且路线复杂。好在因为这一家人不怎么喜欢在日常起居的地方见到外人,所以常喜乐一路上并没遇到诸如保姆、安保一类的人阻拦。
常喜乐看不见她,只能听从戴山雁的指挥绕来绕去,走了好多冤枉路。她有些担忧的问:“我会不会撞见你爸妈?”
去世女儿的朋友在自家房子里鬼鬼祟祟地走来走去,怎么想都有点变态吧?
“不会,我和爸妈不住在一栋房子里。这里三层是我住,四层是戴西港住。他在外面接待客人,没空来。”
“好小众的语言……那你们岂不是很难见到面?”一直和爸妈住在小区套房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常喜乐很难想象这样的生活。在她们家,有时她半夜溜出去买烧烤,还能在家门口撞见正好晚归的爸爸。这时两人会互相指责一番,随后狼狈为奸地一同出门买夜宵,再把熬夜看电视的妈妈拉起来一块大快朵颐。
“真羡慕你们,我们一家人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会见到对方。”戴山雁难掩失落地说,“后来,爸爸忙,总要见生意伙伴。妈妈身体不好,饭菜都是送她房间里。戴西港……留学后,只有过年才回家。有时候连过年都不回!”
常喜乐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想起第一次和戴山雁见面的时候,她就是一个人躺在病房里,没有别人照料。
按理说,女儿重病,至少该找位陪护吧?电视剧里,像戴山雁这样的女孩,都住在最好的医院里最豪华的单人间。
但这些想法常喜乐都没有说出来,她换了个话题问:“你的父母为什么给你取名戴山雁呢?”
这时,她穿过了一条走廊,站在一扇白色大门前。常喜乐挑了挑眉,念出门上写的几个大字“戴西港与狗不得入内”。
……看来是戴山雁的房间没错了。
然后,常喜乐按了按门把手,在感受到某种阻力之后,不死心地前后拽了拽。然而门只是微微有晃动,全然没有要打开的意思。常喜乐冷静地对戴山雁说:“锁上了。”
“锁住了?为什么……”戴山雁问完就沉默了。戴家山庄门卫森严,不必担心有小偷一流。她卧室从来就没锁过,如今答案不言而喻——一间不会再有人使用的房间,就像是摆置废弃用品的仓库,上锁似乎也很合理。
一直对回家这件事碎碎念的戴山雁突然就像被浇了盆冷水一般,她问:“会不会里面的摆设也早就变样了?”她的东西不再归属于她,也就意味着可以任人处置么?
“不会的。”常喜乐下意识反驳,但一时也不理解这家人为什么要把这间卧室锁上,但既然来到这,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她问,“你对你房间钥匙有没有大致的印象?我可以去找。”
“不知道。”戴山雁没了说话的兴趣,她很颓丧地靠坐在墙边。常喜乐还没意识到戴山雁没跟在她身边了,依然面对着刚才戴山雁出声的方向。
戴山雁无声地笑了笑。没人能看见她,因为她已经死了。
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她这一生没什么丰功伟绩,当然也没闯过滔天大祸。葬礼上没有她的好友、也没有仇敌,只有疏离的兄长、称病的父母。她来过人世间一趟,但似乎没有留下痕迹。
刚才常喜乐问的问题还没有得到答案,她锲而不舍地和戴山雁说话,很怕对方就此沉默:“很多人第一次听到我的名字,都觉得稀奇。别人家起名恨不得拿放大镜从字典里找寓意最好的字,生怕和人重名了。我倒好,一个‘喜’字,一个‘乐’字,简直是通俗到不行了。”
常喜乐趁着换气的空隙,仔细倾听着。隐隐地,她听见右下方,门边的墙角下传来吸鼻子的声音。
她便蹲下来,环抱着双膝,继续说:“我从出生开始就很爱哭,风吹草动都能吓到我。时常从早哭到晚,我爸妈为了哄我简直头痛死了。所以就给我取名常喜乐,希望我能笑口常开。”
常喜乐说完,等了好一会。终于,她侧前方的这个小姑娘舍得开口了。
戴山雁说:“小时候,也有人笑我。问我的名字怎么这么糙,像是随便乱取的一样潦草。我就哭着跑回家,跟我妈妈说我要改名字。”
常喜乐听得认真,她问:“后来呢?”
“和妈妈吵了一架,她说这名字有福气,不许我改。”戴山雁话说得很慢,似乎在遥想一些原本隐匿在她记忆中的过往,“后来爸爸告诉我,我是早产儿,一出生就带着病,住在保温箱里。当时的主治医生判断,我要是能活到来年开春,就算撑过去了。”言外之意,撑不过去,人就没了。
“我妈整天以泪洗面,我爸忙着照顾她。我就一直没有名字。毕竟,一个随时可能去世的孩子,起名又有什么意义?”戴山雁说,“我哥当时也小,半大的孩子拿着本书和爸妈说,糙名好养活。就在那天,妈妈在病床上看到窗外的天边有一只掉队的大雁孤零零地翻山越岭,向南迁徙。”
“他们希望我能像那只大雁一样,就算比别人走得慢一点,也能够到达终点。”戴山雁自嘲似的笑了笑,“可惜,还是让他们失望了。”
“不会的。”常喜乐认真地反驳戴山雁,“医生说你活不过出生那年,说你撑不过十八岁。但你这么一步步坚持到了二十岁,真的已经很厉害了。”
“……是这样吗?”她问。
常喜乐用力地点了点头。
“所以,不要哭了,山雁。”常喜乐站起来,非常坚定地盯着面前这扇看似牢不可破的大门,“我没有办法为你擦眼泪。但是我今天一定替你打开这扇门。”
“你听出来了?”戴山雁擦了擦眼泪,有些不好意思,“可我不知道钥匙在哪,你怎么打开门呢?”
“鄙人不才,刚学的两个小法术里,正正好好有个开门术。”常喜乐从随身的挎包里抽出一张空白的黄符来。出门前为了搭配衣服她只带了个小包,小姨给的那些已成型的符都放在宿舍里了,至于朱砂、墨笔之类的更是没带。
她安抚似地对戴山雁一笑,然后狠狠心,咬破了自己的食指。
“诶,你干什么?”戴山雁下意识想抓住她的手腕,但只穿过她的身体在虚空中抓了一把。也不怪戴山雁不知道,在常乐观那段时间,她因为不敢面见神佛,一直躲在锦囊里,完全错过了常喜乐学符智斗书念一事。
“事急从权。”常喜乐没有多做解释,把黄符拍在门上,抬手行云流水地画下开门符。她动作又快又准,否则手上的伤口会很快凝住。
这期间,常喜乐没有任何杂念,只是一心想着:“请让我打开这扇门吧。”
有个小姑娘,她想回家。
常喜乐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把手搭上门把手,然后用力按了下去,向外一拉。
门还是没有动静。
“怎么会……”常喜乐眸光微闪,是符画得不够流畅?还是她心不够诚?
书念的确说过,初学者鲜少有能即兴画符成功的。但常喜乐坚信勤能补拙,她皱眉,打算再咬破一次刚凝和伤口的食指,被戴山雁出声阻止了:“等等!”
“没事的,我再画一次符,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总有一张能生效!”常喜乐眼神发亮像有火在烧,犟得简直不像她了。
“你听我说。”戴山雁只恨不能拽住常喜乐这只无端遭罪的手,提醒她,“你把门向里开。”
“诶?”常喜乐一愣,试探性地按下门把手,向里推去。
“咔哒”一声,门锁开了。
戴山雁就吃吃地偷笑起来:“你呀……”
“哦……”常喜乐眨了眨眼,默默盯着自己有伤的那只手。
就在刚才,她感觉从指尖开始,好像有一阵凉气钻入,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过常喜乐来不及多想,她走进门,被侧面的巨大的一片照片墙吸引了注意力。上面挂着全家福,贴着戴山雁各色各样的个人照,还有小号戴山雁和中号戴西港在花园里搏斗、在厨房一脸奶油地抱着笑开怀的妈妈,诸如此类的照片。
戴山雁的声音出现在了照片墙前面,她说:“喜乐,你去我的书桌前,找一个兔子女士的小塑像好吗?”
常喜乐很快就在书桌的化妆镜旁找到了目标,她捧起那个小巧精致的端着茶杯的兔子女士摆件,问:“然后呢?”
“你握着她的腰,向后掰。”
常喜乐谨慎地照做,惊讶地发现这摆件居然是个首饰盒,在兔子女士的腹部内,摆着一对银色的戒指。仔细看,那戒指上各自写着两个小字。
[**] [永辉]
“是我上半年去学着做的戒指,上面的名字我花了好久刻的。本来打算在爸妈结婚纪念日的时候送出去。”戴山雁原本只想来再看看自己的家就走,此时却很希望能尽力在这个世界上多留下点什么,“你帮我送给他们好吗?”
“好。”常喜乐使劲眨了眨眼睛,想要忍住眼泪。
“还有,你帮我问问戴西港……”戴山雁犹豫了一会,又改口了,“算了算了,没什么。”
她马上换了个话题:“你再去我床左边的枕头底下,那儿放着一张银行卡。密码是我的生日,很好记的,你去百度百科上一搜就有。里面的钱随便你花,是私房钱,没人知道。”
“山雁,我自愿帮你,不要报酬。”常喜乐摇了摇头,拒绝道。
“我就是想要给你。”戴山雁很执着,“喜乐,我希望感受到自己存在。”
戴山雁刚死的那几天,有意识,却没有形体。她能看见周围或痛哭或冷漠的人,却无法被他们注意到。她好像存在,又似乎已经湮灭。
直到她莫名来到了常喜乐身边。这个救了她一命的姑娘是世界上唯一能看见她的人。
“这笔钱,你可以拿去花、去做慈善、或者就干脆放着,都随你处置。你看到它的时候,都能想到曾经有过我这么个朋友。”戴山雁半开玩笑地说,“我没有太多好东西,穷得只剩下钱了。”
这笑话算是成功,但常喜乐却格外沉默,她依言拿着那张轻飘飘的卡,却觉得有千钧重。她接着问:“你还有什么想做的?戴西港那边……”有什么话想要问他?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个不属于这个房间的男声突然响起,宛如平地惊雷。常喜乐猛地抬起头,看见那房间大门不知什么时候洞开,门口站着一个高挑的男人。他一身原本笔挺的黑色西装不知觉间添了褶皱,这人一手握着门把手,另一手中紧捏着一张纸。
就在刚才,他路过这间本该上锁的房间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推开门,就看见这个漂亮的古怪客人待在他妹妹的房间。
戴西港那一双丹凤眼直勾勾地盯着常喜乐,他又逐字逐句地问了一遍:
“你,怎么会在这个房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2章 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