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亭和乌衡一路往南,不料在半路的僻静巷道里,遇到了不速之客。
对方是一名长相清俊的年轻男子,身着劲装,背一斗笠,腰佩长剑,典型的江湖人打扮。
但他举止自带一股贵气,俨然出自名门。
“顾青阳,找你好久了。”
时亭一语点破对方身份。
顾青阳也不恼,笑吟吟地冲时亭打照顾:“时大哥,好久不见啊!”
说着察觉到旁边审视的目光,便顺手跟乌衡也打了招呼,“还有旁边这位面都不肯的少侠,你也好啊!”
面都不肯露的少侠往时亭身边靠了一步,没理顾青阳
——显然还在因顾青阳用火药炸赵宅的馊主意生气。
时亭只当乌衡和以前一样,不喜同人交往,便自己和顾青阳接话:“既然你主动来找我,想必是想叙叙旧吧。”
顾青阳当即鼓掌:“不错,还是时大哥懂我!”
“但我今天不想叙旧。”
说罢,时亭对乌衡使了个眼色,翩然越过顾青阳离去。
顾青阳想追,但被乌衡伸手拦下去路
——这种时候顾青阳来叙旧,摆明了是以前知道什么来这拦路,不让时亭见到赵普。
“我说这位少侠,你怕是不知道我功夫有多厉害吧?”
顾青阳看着乌衡,将腰间上好的好剑拔出来,摆出起势,“我劝你还是……”
话未完,乌衡已经近身,率先出手。
“你不讲武德,我还没说打!”
顾青阳赶紧使出剑招,直逼乌衡要害,想让乌衡退后。
毕竟是时大哥的人,他还是别失手误伤的好。
然而乌衡不仅不退,甚至刀都不拔,直接侧身避开那一剑,反手便重击在顾青阳手臂上,逼得顾青阳握不住剑,锵地一声掉落在地。
随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肘击给在顾青阳后背上,直接将人放倒。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不留丝毫情面。
“我去,少侠你这身手也太离谱了,好歹我也是江南数一数二的高手!”
顾青阳疼得眼冒金星,完全没料到自己轻敌了,“还有,我说少侠,你出手这么重做什么?我不记得我得罪过你啊!”
乌衡照样没理,直接用顾青阳的剑比在他的脖颈,望了圈四周,意思很明显:
知道你的人在四周,撤了。
顾青阳没法子,撇这嘴摆摆手,让暗中的手下撤了个干净。
乌衡当即拎起顾青阳,在他衣袖上扯下两块布,将人手绑了,口塞了,然后押着去找时亭。
时亭先一步到了赵普的藏身之所
——阑珊坊。
阑珊坊地处偏远,离东市等繁华地带很远,大多数人不愿住这里,导致这里住的大多是没什么家什的市井流痞,以及一些落败穷困户,至于那些废弃的房屋,则是乞丐聚集地。
平常时候,金吾卫不爱来这巡逻,因为虽然出事多,但大多是酗酒打架、偷窃东西的一类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抓住罚是罚不过来的,而且罚了这地方的人也不会改。
总之,是个鱼龙混杂的地儿。
不过对于现在的赵普来说,确实是藏身的好地方。
轰隆一声巨响,头顶阴云密布,时亭看了眼天色,往最南方的旧祠堂跑。
祠堂又旧又破,显然荒废许久。
时亭突然想起,这里似乎曾经是冯氏的祠堂。
“漏风漏雨,辛苦时将军跑这一趟了。”
时亭刚到门口,里面的人便推开了门,露出一名蓬头垢面,衣着阑珊的老人,和街边乞丐并无区别。
此人正是本该葬身火海的赵普。
若不是那道熟悉的声音,时亭几乎要认不出来。
“先进来吧。”赵普道。
时亭跟着走进祠堂,顺手掩上了门。
赵普在门口点了一盏灯火。
抬头望去,祠堂内比外面还要破败不堪,地上杂草足有人高,近半房梁塌陷,除了他们两踏足,便只有鸟雀造访。
加上时近傍晚,天又昏昏沉沉,格外凄凉。
赵普捋捋胡须,看着眼前颓败,问:“时将军觉得,何为世家?”
时亭知道赵普话里的意思,直言:“世代贤良如赵家,权倾朝野如冯家,如今看来,都不过是过眼云烟,青史一笔,就好比是这间冯氏祠堂,曾经繁华登顶,香火旺盛,当下也只剩下这一片杂草,几根断梁了。”
赵普轻叹一气,道:“是啊,什么都没了,曾经再不可一世又怎样?成王败寇,灰飞烟灭,是忠是奸,是对是错,都已经不重要的。”
“还是重要的。”
时亭看向赵普,辞严意正,“赵家是为殉道而死,天下惋惜,史书自有公道;冯家是因误国误民而亡,普天同庆,骂名亘古不变。”
赵普毫不意外时亭的回答,但眼下亲耳听到时亭还愿意这样说,他还是不由笑了下,道:“赵家世代祖先配得上时将军的话,我赵普就不凑热闹了。”
时亭还要说什么,赵普拿出一个贴身藏好的包裹递给时亭,上面还有斑斑血迹。
不用多说,时亭也知道那包裹是什么,不禁心下一恸。
“葛兄他……临死将用命换来的东西托付给我,我也很意外。”
赵普低头抚摸着包裹,语气很是无奈,“如果不是这个包裹,或许我会在帝都继续浑浑噩噩地活下去,至死都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很多次,很多次我都想把这个包裹烧了,一了百了,苏氏因此没了天下又如何?这难道不是他们欠我们赵家的?人都死了,平反有用吗?”
“那是二千五十一条人命!整整二千五十一条人命!我这些年里,每次只要一闭眼,都能看到当年的场景,满眼都是族人惨死的样子,仅仅就因为得罪了冯太后,而元景帝为了他的皇位,视而不见,他本来可以保下赵家的!”
“我恨大楚,我没什么所谓的大义,我只想大楚亡了国才好!”
赵普说到这里,已经双目赤红,双手发抖。
少时,热泪忍不住地淌下,又很快被那只枯瘦的手擦去。
“但不管您心里怎么想,您还是见了我。”时亭语气诚恳,“君子论迹不论心,您口口声声说没有大义,其实已经行下大义之实,胜过太多冠名堂皇,道貌岸然之徒。”
时亭明白,赵普骨子里有自己的骄傲和坚持,因为就像有人鲜少知道葛韵在镇远军待过,也鲜少有人知道赵普在镇远军待过。
当年时亭还很小,被二伯父高戊举在肩膀上眺望,总能看到演武场上,赵普和葛韵并肩而行的影子。
他们是战友,更是挚友。
他们比彼此更了解彼此。
时亭一时间想起很多东西,道:“葛翁曾经说过,如果赵大人换个出身,如今登上相位的就不是丁道华了。”
赵普嗤笑一声:“时将军折煞我赵某了。”
时亭直言:“赵家秘密转移,以及之后宅邸爆炸,光靠您的长子,还有顾青阳,是不可能半点痕迹都留不下的,这些看似荒唐的举动,其实环环相扣,毫无破绽。”
“此外,我今天能和您在这里见面,说明您在和顾青阳的短暂接触中,已经摸清了**山庄的传讯法子,而且看出阿柳是我的人,和他取得联系,借他传递消息。这样的洞察能力,可不是朝中人人都有的。”
赵普闻言愣了下,抬头看向时亭,目光犀利。
少时,倏地释然一笑,道:“罢了,差点忘记你是曲斯远的学生了,骗谁怕是都骗过不过你。”
说完,赵普又不舍地抚摸了下包裹,递给时亭,又将那天的玉佩还给时亭,道:“不过有一点你看错我了,如果这份证据不是葛兄带回来的,我确实已经烧了,我只是不想让他白死那一遭。”
时亭双手接过包裹和玉佩,俯身朝赵普郑重一拜,道:“多谢赵大人大义!”
恰逢疾风又起,天上阴云好似承受不住,瓢泼而下。
隐约地,远处想起几声梆子,天彻底黑下来。
晦暗之中,赵普从时亭平静的目光中,看到了牢不可催的炽热和坚持,那是比惊鹤刀更为锋利的存在。
十一年前,他在承乾殿第一次见时亭,他的目光便是如此。
只是赵普很意外,这么多年过去,期间发生那么多事,每一件都足以击垮旁人意志,但时亭一如当年少年,带着怎么也磨不去的一份纯粹。
“将证据交给你,除了因为葛兄,还因为七年前你在北境做出的选择。”
赵普不禁回忆道:“当年兵变之前,时任镇远军左将军的温暮华,想要在扁舟镇扩散瘟疫,用来对付一时占据在那里的北狄军,很多将领都同意这个做法,只有你反对。”
“因为住在扁舟镇的,是三千无辜的百姓。”
时亭接了话头,道,“无论他们是大楚人,还是北狄人,他们并没有手沾无辜者的鲜血,他们就有权力活下去,而不是沦为那场战争的棋子。而且,因为扁舟镇的存在,当时边境两边的百姓已然有修好之势,这明显更有利于以后将北狄地域收入大楚版图。”
听到这里,赵普不禁长叹一气,讽刺道:“但发动兵变的那些人,既没有你的那份仁慈,也没有你的那份远见,当然,更没有你的脑子,一心想要用瘟疫对付北狄军,还把你拉下水,不料北狄的大巫谢柯早已将计就计,就等着他们进入圈套。”
“愚昧!可悲!”赵普连连摇头,半晌,重新看向时亭。
这一次,赵普的目光带了点慈爱,还有犹豫。
“赵家的假死,后续交给你我很放心,临走前,我还想替葛兄关照你几句。”
时亭:“前辈知无不言即可。”
赵普看着时亭手上的包裹和玉佩,认命似的下定决心再管一把闲事,开了口:“一共有三样事。”
“第一,时隔五年,很多事已经天翻地覆,你重新回到帝都,目前的势力基本局限在帝都,至于西面和南面,你得开始想办法了。”
“第二,大楚不同往日,陛下也老了,不得不借用西戎势力,这是一把好刀,但也是一只会反咬的鹰隼。”
“第三……就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在宣王府做门客,能明显感觉到,宣王已然不是当年的心境,我知道你们自小一同长大,又是过命的交情,但帝都这个地方,什么都能改变,尤其是人心。”
时亭知道赵普的话不是空穴来风,也绝非偏见和臆断,乃是不可多得的肺腑之言,当即向赵普又俯身一拜:
“前辈教诲,晚辈铭记在心。”
“其实前两条,我觉得你看出来是迟早的。”赵普伸手拍拍时亭的肩膀,有些心酸道,“但是第三条,到底是当局者迷,你还是,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吧。”
时亭犹豫片刻,道:“我明白。”
明白吗?
赵普心里苦笑,眼前这孩子,成也仁义,败也仁义。
“时将军,”
赵普推开门扉,俨然就要离开,回头道,“大争之世,我祝时将军得偿所愿,平安顺遂。”
时亭抱拳做礼,笑道:“山水深远,愿赵大人得遇桃源,余生逍遥。”
“祝福收下了,不用送,我以后可再也不想看到你们帝都任何人了。”
赵普说罢,已然跨门而去,转眼消失在拐角。
时亭目送赵普离开,侧身看向一直守在门外的两人。
乌衡倒是一贯闲适自在,手中正在把玩什么东西,光线太暗看不清。
不过顾青阳就明显没有刚才快活了,已然被塞口绑手,发冠也掉了,满身是灰,正呜呜着跟时亭告状,十分狼狈,哪还有半点**山庄少庄主的派头?
时亭看向乌衡,指了指顾青阳。
乌衡直接点头,意思是:就是我干的,但不后悔,你怎么责怪都可以。
不料时亭当即一本正经地鼓了掌,然后对乌衡微微一笑:“干得好。”
顾青阳震惊:“???”
不是,等等,眼前这人还是自己的时大哥吗?怎么胳膊往外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