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青涩,很多年后余仪才意识到:她或许不应该答应徐路一起去海西,那段旅程像一种性能良好的催化剂,是她孽伦悖理心思的开端,也是这个难得善终故事的真正起笔,从那之后的日日夜夜,她将化身一只固执的蚕蛹,执念作茧,成网自缚。
从海西回北京的那个下午,余仪在徐路办公室见到了许敬清和徐路对话里提到过很多次的许敏敏——许敬清的小女儿。她就坐在徐路的位置上,看见一行人进来,很是高兴地站起来朝徐路打招呼:“路哥,你们回来啦!”
徐路猛地一顿,不太自然地作出惊喜状,问许敏敏:“你怎么来了?”
许敏敏靠到桌边,“爸爸说今晚一起吃饭,我就先来等你啦。”
“他还说我老叫你师兄太生分了,我就换了个称呼。怎么样,你喜欢吗?”
“挺好的。”徐路巧妙地绕开这个话题,收拾着从海西带回来的东西。许敏敏就跟着他一步远聊闲天,突然她注意到电脑旁边的泥偶,拿起来仔细打量着,很是新奇地问徐路:“这是你吗,路哥?”
“啊…啊对。”
徐路仅仅瞥了一眼那个泥偶就很快移开了视线,顺手拿起盒土样,下巴点点地上的另一盒,跟许敏敏说:“帮我拿隔壁呗。”
说完就向外走起,许敏敏赶上他,追问道:“你自己做的?”
“不是,一个学生送的。”余仪听到他这么说。
她突然很讨厌那个自己亲手做的泥偶。
从那天后,表面上好像什么都没改变,许敏敏也没再去过明理楼几回,倒是余仪依旧时不时就去盯项目实验。这段时间,她看清了她和徐路、许敬清三人之间的弯弯绕绕,但徐路对许敏敏并不热络的态度和过于平淡的生活让她真的以为命运会等她到大四毕业,让她跟徐路表明心意,做一把砍断乱线头的刀。
直到18年5月初,徐路和许敏敏突然订婚了。那依旧是一个很平淡的下午,刚刚去过明理楼的隋妍回来绘声绘色地讲着从师兄师姐那里吃到的瓜,余仪默默听着,也在恰当时机跟着她们一起笑。
口耳相传里,这是一段佳偶天成的佳话。徐路暗恋自己导师的小女儿多年,直到自己事业有成,做了院里最年轻的副教授,才终于敢向自己的导师袒露心迹,求一个他点头的机会。而许敏敏亦是早已芳心暗许,一心等着徐路,好在天公作美,倒没让有情人错过。
故事真的是这样吗?余仪突然觉得,之前自己真的是很天真。
事实的真相就是这样也好,至少自己也只会为了徐路心许他人而简简单单地痛上一阵。不像现在,现实生活中的徐路和自己长久以来幻想中的徐路产生了原则上的偏移,自己也明明对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清清楚楚,却依然无可救药地沉沦其中。
不单纯的痛就会牵生出恨,她或许应该揭穿徐路的双面,甚至就着这笔阴私勾当大肆讥讽一番。毕竟这群单纯的傻子真的信了这假惺惺的爱情故事。
徐路副教授的位子和他与许敏敏的婚姻二者,本身就是一个画着双箭头的等号,徐路状似无心地起了笔,许敬清就心照不宣地替他继续写。
许敏敏是许家最小的孩子,宠爱无度,勉强拿了个本科学历,便像模像样地出国读了个艺术类的硕士镀金。书念得糊涂,人却不傻。许敏敏借着许敬清的手一边进了X大的附属中学做音乐老师,事业编铁饭碗;一边牢牢捏住徐路的命脉,看不出真情假意地上演着恩爱戏码。端上台面摊在人前看,这未尝不是一种令人艳羡的事业家庭双圆满。
至于徐路,他也终于在北京有了一个受人尊敬的身份、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许敬清给二人留了一套华清嘉园的房子,离学校很近,开车15分钟左右就能到。
在这场博弈中,三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得益点,形成一种浅薄却又稳固的诡异平衡。余仪想不出什么理由徐路要放弃既得利益去打破这份平衡,她也不认为自己有成为这个理由的分量。但她还是试了。
余仪给徐路发去一条消息,语气、方式跟从前无别,状似无关到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
“路哥,订婚快乐呀。”
但是这一次,徐路没有回复。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对话就停留在这里直至五月底。5月22号,余仪没打招呼,直接去了明理楼徐路的办公室。
“徐老师,我马上要参加推免夏令营,想请您和许老师帮我出具推荐信,可以吗?”当着一屋子研究生的面,余仪笑得很灿烂,一脸期待地望向徐路。
余仪是故意的。
她要把2017年初那个雪夜童话般的虚伪外表以最惨烈的方式撕开,露出里面血淋淋的不堪现实,那是她给予徐路的第一个承诺。雪地里的誓言像一张薄纸,被余仪撕得粉碎,连带着那份难言暧昧的情感。它们是一样的贱命,脆弱不堪,一旦放到光下就会迅速老化、粉碎。
徐路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雪夜。
那天组会讨论到凌晨一点还没结束,余仪坐在长会议桌的桌尾,撑着脑袋努力睁大眼睛,越过长长的桌面和徐路碰上了视线,他看到徐路嘴角微微一翘,随即低下头打字。
余仪电脑下方的微信符号闪烁起来,她点开聊天框,看到徐路发来了一条消息。
“太晚了,一会找个理由先给你送走。”
余仪把头埋在胳膊上边偷笑边打字,“再不给我送走我真要被送走了。”
徐路瞥了一眼电脑屏幕,没再回复。余仪还在腹诽估计这个老古董压根没懂她的玩笑,就听见徐路淡淡开口。
“突然想起来明天我还有余仪她们专业的课,先让她回去吧,别耽误明天上课。”
许老板总算点头放人。明理楼只剩下零星几室灯光,电梯第二天上午要检修,现在已经停了,他们只能走楼梯下去。楼梯间里很黑很静,余仪在前,徐路落后她两三阶台阶,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咚…咚…咚…”
余仪听到自己心脏快速的跳动和徐路的脚步融在一起。
他会听到吗,又或者他的心脏也会跳的这么快吗,她想。
余仪突然觉出一股没由来的燥热,她想快点离开这个黑暗狭窄的楼梯间,让冷风吹醒自己已经疯掉的头脑。
走出明理楼,天上还在纷纷扬扬地飘着雪花,到地上积雪已经能没过半截小腿。余仪停下来,冷得原地直跺脚。
“你快回去吧路哥,太冷了。”
明理楼回宿舍要经过一段校外的家属区,徐路摆摆手,“太晚了不安全,我送你到校门。”
影子被路灯拉长又缩短,把雪地里两行并排的脚印藏进阴影,直到雪粒回再次填满它们,于是秘密的并肩而行再难有迹可循。
徐路有些累,沉默地趁着这一小段时间放空自己。走到校门口,他察觉到余仪又停了下来。风刮得急,她缩在毛领里,眼睛只睁了一半,睫毛上挂着雪碴子,一本正经地告诉自己。
“路哥,等你今年评上副教授,我跟你读研。”
那一刻,徐路没有想象中的心如鼓擂,依然还是带着一丝疲惫的平静。他像一潭沉寂了很多年的死水,突然被过路人扔进了一粒石子,涟漪微起,眨眼间却又归于平静虚无。
“走吧。”
徐路冲着宿舍楼的方向摆了摆手,示意她快些进楼去。余仪没停留,道过再见,迅速消失在了校门转角。
徐路不记得自己在校门站了多久,回到会议室后,组会已经结束了。许敬清正在收拾东西,见他回来,随口问了一句,“怎么这么慢?”
徐路一顿,回答道:“雪太大了,路难走,许老师你一会回去也注意安全。”
徐路睡了很好的一觉。
直到第二天他走进办公室,许老板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不是说有专业课?”
这一刹那,徐路突然心乱如麻。
电脑上是他还没完成的专业课备课材料,桌子上还摊着一份本科生等着他修改的说明书,门口一个研究生抱着电脑敲门,应该是要来问他论文或者实验的问题。
这些都是需要他去处理的事情。但纷纷扰扰间,徐路脑海里只有一个人。
“路哥,等你今年评上研究生,我跟你读研。”
徐路双手颤抖地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背过身去,避开许敬清的视线。
“错了。”
许老板疑惑,“什么错了?”
“记错了。”
见徐路脸色不好,整个人好像陷入一种紧绷的空白,余仪突然产生了一种自虐般的快感。徐路对她,敢说一句问心无愧的清白吗?答案徐路已经给她,他不敢,所以他要在罪孽的深海里反反复复地溺死,他和她一样痛苦。
“可以吗,徐老师?”
“好,想去哪?”
“N大。”
“好,挺好的。
她要去往另一个城市。那个城市其实并不算远,两个小时的飞机,又或是四个小时的高铁就能把他送去她身边。但是他感觉到余仪在走远,不是天意的迫不得已,是她自己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