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青岚袅袅起,可闻冷雾霭霭声。
惊蛰里,早春山花错落有致,点缀茕茕素景,蛰伏其中的惊鸿窦然振翅而起,衔去一枚春意。
江守君与司主二人行于深山幽林里,前面人提着剑一袭红衣,落地点尘不惊。身后人仅着白色中衣,在料峭山风里显得整个人很单薄。
“你虽不是谷中人,但我没有别的问处,再同我讲讲你来时事吧。”
司主拨开拦在身前的青葱浓郁的枝叶,侧身让了一条道给江守君。
江守君垂眸回应一声,将事情原委言简意赅地说清楚。
司主听得皱起眉,深思道:“所以应该是有人代替那个叫商如娴的女子进了睐山庙,而代替她的正是我现在用的这副身体。”
溪流奔快,山中瀑流泉声叮咚作响,从山体另一侧远远传来。
“不错。听谷中人云山娘子不可经人事,还需通过占卜,选拔条件可谓严苛。”江守君话说一半抿了抿唇继续说。“只不过这人明明是个男子,为何也能送入睐山庙里……”
司主随手提剑斩开身前及腰身的杂草乱木,不甚在意地踢往一边,清出一条路来。
他头也不回对江守君神秘道:“这就有趣了,不过我想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答案的。”
侧身疾风决绝而过,下山的路虽然难行,但路程并不长。
路旁抱团而居的村户多了起来,渐渐有些人声。
面前男人腿长走得又疾,虽说江守君身量也很出挑,但毕竟腿上落了伤,隔一段路便要追他一段,好不容易下了山便气喘吁吁。
不过她素来是知礼守节的,并没有将不适露出半分,即便身子再受不住也能很好地藏在她一贯波澜不惊的神情下。
“我们这样贸然进到村子里,会不会明目张胆了些?”
眼见又要被落下距离,情急之下江守君抬手拉住了那人宽大的衣袖。
那人立在原地愣了愣,回过身来:“明目张胆点也无妨,只不过我身上用着这身皮,确实容易招祸事。”
他摸了摸脑袋,之前那匹红娟布盖头还半死不活的吊在身后发梢上。
索性扯下来绑在面上。
“我这样如何?”
江守君:“……”
绢布上面还绣了大朵大朵的红花。
一个身高体阔的男子,身上红裙绣鞋绢布遮面。看上去真是辣眼又突兀。
戴了比不戴还引人注目些,活像个变态。
江守君本意是二人避着些人家走,但哪想这人心里不甚在意会不会抛头露面,这般行径不过是为了敷衍她。
“……还不错。”江守君面色像是吞了苍蝇,有点昧着自己良心对他说。
男子在绢布底下轻轻笑出了声。“腿伤还行得路么?”
“能走得。”
他并没有听进江守君的话,已然伸出手来将她从一处半人高的长满青苔滑腻的石头上抱下来。
江守君被他的举动骇地发愣,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稳稳站在地上。
那人看她神情有恙,挑眉道:“忌讳什么?男女有别?”
“我……你……”
“你又不是男子,我也不是。”
柴门低矮,隐匿在野蛮的杂林里,让屋外的人看不清里面情景。
林三婶被迫跪在地上已经多时,茅草屋里时不时传来几声惊叫,她便也提心吊胆的听着。
“娘,是我……商如娴。”商如娴表情阴鸷。
商母缩在木桌底下战战兢兢望着她一双布满伤痕的纤足。
“不是,你不是……”
商如娴屈膝蹲下拽了她的胳膊狠狠将她从桌子底下捞出来。商母本就瘦骨嶙峋经不得什么力,被拽出来也站不住脚,踉跄后退几步栽在地上。
商如娴依旧紧紧拽住她,吐出一口冷气继而言语如刀割:“不是什么?你看清楚我!”
脸上原本是赵萍的五官慢慢变得模糊起来,像是撕掉了表面的一层皮,血淋淋的摆了出来。
商母被吓得大叫起来,脸上泪涕搅在一起,满脸污秽。
胡言乱语着:“啊啊啊!你不要来找我!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是啊,我不是死了吗?”手腕被捏断,在空中发出咯吱脆响。“娘,你为什么要杀我啊?”
“我当时看见自己身上好多血,肚子上的口子那么长那么深,我连肝肠都兜不住……连着腹中胎儿也滑出来……。”
商如娴血泪簌簌落下,滴在商母惨白面颊上。“我好疼啊,娘,我好疼……”
商母又痛又惧,根本说不出话来。脑子里寒光一闪,是当年夜里她拿起刀捅死在被子里挣扎的亲生女儿的场景,满眼血腥。
“是娘对不住你,可是娘就你和你哥哥两个孩子,你逃出去了,可颂明呢?你怎能让颂明替你死?”
听到“颂明”二字,商如娴心中一痛,连着积压已久的愤恨也被压了下去。
她终于松了手,面色恢复如常。
“是哥哥替我去活祭的么?”商如娴心里其实知道答案,但脸上一瞬茫然,有些不知所措。
商母攥着那只被她捏断的手趴在地上大喘粗气,额头上落满了冷汗。
“我没告诉颂明你要当山娘子的事,自你走后,他也跟着不见踪影了,我起先以为他是外出寻你去了,于是我在家里等他回来,可是我怎么等也等不到,直到你回了家。”
商母啜泣声愈发大了。“那顶送出去的花轿里面是坐了人的,是赵萍骗我说那是草扎人,可我亲眼看着有人上去,就是颂明!是他替你上的轿!”
“你住口!”商如娴周身黑气翻涌,几乎要把整间茅屋吞并。
门外还跪着的林三婶看见屋子里源源不断冒出黑气,嘴里被施了咒说不出话只能从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叫苦声。
天生异象,骤然黑云涌入,似有摧山之意。方才使得天色朦朦的雾气却一股脑逃也似的散开了。
天光顷刻间暗淡下来,邪气四溢,最后山里存的一丝光亮也化为乌有。
山谷里暗得什么都看不清。
溪河畔村户人家中,几乎全村的壮年男子都聚作一堆。个个手里拿了火把,将众人的脸照的通红。
今日晨时发生的事许多人都看到了,林三婶被掳走,赵萍也不知去向。
“天生异象,山神降灾,是凶兆啊!”一个胡子花白的老汉抬头望天指与众人道。
“任她是人是鬼,就是掀翻整个望月谷,也要把她与林三婶找出来。”前面壮汉一拍桌子,偌大的动静把老汉吓得一哆嗦。
身后有人附和道:“赵萍不死,难熄神怒!”
“对,活要人,死要尸!”
群情激奋,各自又带了家伙来一家一家的搜。
山脚下,江守君望着不远处的火光晃了神。
“怎么了?”男子还蒙着那块绣花红绢布问她。
看了也是怪糟心的,本来好端端一个俊朗少年郎,怎么搞得不伦不类。
江守君低下头不去看他。“我在想,既然商如娴已经逃脱活祭,为什么她母亲要狠下心亲手杀她?”
司主抬头望了望漆黑不见影的天。随口说:“会与商如娴出望月谷一事有关吗?既然出了望月谷又问什么要回来呢?我倒也想问,为什么几百年来只有她一人出了望月谷。还有你,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我是阴差阳错……”江守君又要向他解释,却被打断。
“不急,等会我们慢慢问她。”
江守君还愣着:“什么意思?”
“你看啊,外祟入主穹庐顶,北狼侵破铁壁风。(1)”男子又开始指天画地,故弄玄虚。“我猜她在北边。”
江守君听不懂他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但也只得无奈跟着他走。
山谷中的溪河被人们手举的火把映得通红,恍如昨晚水面上又燃起了火。
几乎每一户都找遍了,还是一点踪迹都不见,已经派人守在赵家院子里,才发现院子里空空荡荡,赵老太也不见踪影。
整个望月谷就这么大点地方,她们能藏到哪里去?一行人沿着河一路便寻到了极偏僻的山谷尽头。
暗色下,飞湍瀑流声响格外嘈杂。终于有人发现躺在杂草里的林三婶。
她被人扶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流着。身体还是僵硬得不行,唇齿间也吐不出字。
村民们看不下去,遣人将她送了回家。
“李蛮子,我瞅这茅屋里怎么尽冒出些黑烟来,那妖怪指定在里面。”身旁一个黝黑干瘦的汉子举着火把对那男人讲。
“这不废话,没看这边都围着不敢动么,又不敢直接进去抓。”李蛮子往旁边啐了一口。
“傻不傻,拿火烧啊,这旁边都是水,又烧不到哪里去,生不了什么大事。”
李蛮子抓住他的胳膊,瞪大了眼睛斥他“疯了?你知不知道这是谁家里?你就敢乱烧?”
“商家嘛,我知道,原本她家里一共三口人,女儿死了儿子跑了,她自己疯癫成那般模样,活得了多久?”他咽了口唾沫,继续说着。
“你看这里荒草丛生的,说不定她早死里面了。还不如一把火烧了权当给她火化了,还能省事。”
李蛮子手指比在嘴边示意他噤声。“谁和你说她儿子是跑了的?”
“那总不可能商颂明是自己跳到河里淹死的吧。”
“这早已传遍望月谷的腌臜事你竟然不知道?”李蛮子声音被刻意压低。
“你以为前三年商如娴没被送去当山娘子,望月谷里却什么事都没有。昨天赵萍刚跑出来就灾祸不断是因为什么。”
那男人一时不明所以。“啊?……为什么。”
“蠢货,是商颂明替他妹妹去当了这山娘子。”
话音还未落下,“嘭”一声木门被人从里面砸开。
(1)这句我瞎编乱造的。
另外司主原身是位女子哦,这里因为用的是男身,所以还是用这个“他”。等出了望月谷就好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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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怨逐声明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