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一带晴空万里,惠风和畅,看不出丝毫有悖天象的端倪。
毋厘不敢入阴司,在外已焦急等候候多时。“司主,淮水中出现大量瘦水……”
罔悬神情严肃,来不及听他说完,“嗯,淮水有异,我们尽快回去。”
她心中大感不详,长江中瘦水是因为阴司擅自将魂魄投入其中,导致魂魄与水灵相冲产生的结果。
那淮水呢?
北海司主久居淮水之事并不是什么秘闻,阴司众人虽蝇营狗苟,但还不会蠢到将那些魂魄投在她眼底下。
这次淮水中瘦水,才当真与九渊有关。
淮水动荡不堪,从巨大冰窟里溢出来的水源源不断,没过浅滩与地势低矮的人家。
大批灾民流离失所,在冷冽寒风中不知该往何处去……
淮水水底,白绫鱼妖渐渐转醒,忍着断骨之痛,心知自己去移这冰山几乎是白费功夫,水下危机四伏不是可以久待的地方。
先要去破水面的冰。
冰面不算厚,在底下甚至可以看见微微透过来稀薄的蓝光。指尖触碰到的一刹那迸发出刺眼白芒。
似乎有什么东西为她挡了一劫,她清楚的听见耳边有如同温瓷破碎的声音。
白绫鱼妖无法,只能转身往来时路游去,却又被身后结成的冰拦了道。
她被困在这冰室里。
身后传来碎冰碰撞声,她察觉到水体轻微震动。回头看,是无数根冰针朝她刺过来。
耳畔又是刚才瓷碎声,白绫鱼妖毫发无损停在原地,看来那东西又为她挡住了这冰针。
“是谁人在暗处?”
白绫鱼妖再不济也猜得出是有人故意布局,想要置她于死地。
其中有一根与她擦肩而过的冰针幻化成一尾巴掌大的小鱼,缓缓游到她跟前。
“我家主君说,褚源妖族受海神嬴鲛蒙骗,致使交换亶渊器的代价太大,这并不是妖族能够承担得起的。而你作为嬴鲛之后,应当重新造器,替母偿债。”
“你家主君?”她思来想去没想出自己到底招惹何方人物,试探问道:“是方才种柳树那个么?”
“正是。”
白绫鱼妖肃然答道:“我不过与他一面之缘,也并非他说的嬴鲛之后。”
“当年司主罔悬将嬴鲛后人藏入北冥天池,并在她身上设下禁制,使其与寻常鱼类无异,是为护佑其周全,还是独占其鳞骨呢?”
那鱼顿了顿,继续开口:“亦或者,二者皆有。”
“荒谬!”
“你若不信,我可以为你剖鳞剔骨以解开身上禁制。”
白绫鱼妖杀心乍起,一掌掠过将那鱼击了个粉碎。
“禁制不解,以你现在的能力何以出淮水?”那声音还未消散,空灵回荡在冷水间。
“且让我家主君来助你。”
冰针一次又一次出现,比之前那次来势更凶猛。这里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那人铁了心要她性命。
来来回回百遍,好似永无止境。
终于,笼罩在她身上的那所谓禁制破裂成齑粉。
万针穿身而过,水底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啊!!!”
冰针贯穿咽喉,惨叫声又转为细碎呻吟。
双瞳大睁,她听见自己啜泣,喉间已经尝不出咸腥。血色被淮水晕开,丝丝缕缕漂浮在水中,像梅花。
霎时周身筋骨寸断,身上伤口深浅纵横,全无好皮肉。
水面上一声惊雷震响,表面冰层倏忽被炸开。白绫鱼妖目光失焦,浮近水面,透过浅红水色看到岸边熟悉身影。
恍然如梦。
外面仍是大雨倾盆,雨水声噼里啪啦要把人脑子里紧绷着的弦割断。
“姑娘,姑娘醒醒。”司主手伸进血水里紧紧握住她沉在水下的手腕。
手骨早就碎了,被这突然来的力道握得生疼,她又不敢挣扎。
她意识模糊间忍不住念了一声。“好疼……”
感觉到她大有往水下沉的趋势,那人声音轻缓温和一如往昔,好似近在耳边低语。
“快到我身边来,你身上的伤再耽搁恐有性命之忧。”
白绫鱼妖依着她的话浮到岸边,用尽全力抬起布满血渍的脸。雨水打在她脸上,慢慢将脸上血水冲洗,现出惨白唇色。
司主仍握住她的手腕不肯放,另一只手轻柔抚上她的脸颊,“是怎么伤成这样的?”
“受伤事小,这里冰山障淮水,再不将这冰山移开,恐怕难排淮水涝灾……”
“冰山拦在此处不是理所应当么,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瘦水流入北海啊。”
司主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抚去,指尖落到她脖颈处的伤口上。
“当年鬼主身死此处,瘴气割开淮水裂痕与九渊相通,如今我监守不当导致瘦水涌现淮水也是情理之中。天下大川无数,弃这一条不足为惜。”
“不,不能弃。瘦水尚能养回灵气……只是需要的时间长些。”
白绫鱼妖被这惨无人道的疼痛折磨得昏昏沉沉。“你若是放任淮水不管,两岸百姓怎么办呢?”
“你说得对,我不该弃之不顾的。”握住她手腕的手力道更紧了些。
“既要保全淮水势必要把裂痕补上,我知姑娘鳞骨是世间至坚至韧之物,姑娘若愿献出鳞骨,全当是还我送你入天池的救命之恩吧。”
白绫鱼妖对上她的目光,那目光里含着说不出的温柔、怜悯……以及蛊惑。
“好……”
“你离我近些。”她似还有话要对司主说。
司主贴耳过去,二人距离极近,甚至能听见她因痛楚而断断续续不均匀的呼吸声。
白绫鱼妖暗自藏在水中的手紧握着一把凝结成的冰刃,以掩耳之势向岸上之人刺去。
司主反应过来甩开她的手去躲,颈侧避之不及被划开一个口子,伤口不深不会伤及性命,但血像是流不尽将衣裳一层层洇红。
“这是做什么?”司主轻抬手,触了触颈上的伤口,望向她笑意愈发深重。
“当初以为姑娘对我有意所以留在身侧,今日却对我下如此狠手,到底是恩将仇报了。”
“住口!”
她没有理会,站在岸边挥手将白绫鱼妖手里冰刃隔空击碎,“都没关系,我以德报怨又有何妨……”
白绫鱼妖喉间又泛上来血腥气,被她生生咽下去。“我身上筋骨寸断,鳞片已毁。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海神遗物,哪里是这么轻易就毁得掉的。”
“你就这般想要这副鳞骨吗?哈哈哈哈哈。”白绫鱼妖忍不住笑起来,动作太大牵扯到伤口又是一阵锥心刺骨的疼,她浑不在意。
水里又是百根冰锥穿过皮肉扎进骨髓。
惊雷乍响,带动着电闪在浓墨般的黑云里横冲直撞。近在咫尺的电光映照在二人脸上,皆煞白一片。
她不明白,不明白自己伤重至此为什么还是死不掉,她皮肉下这副鳞骨果真如这人口中说的一致么?
“哈哈哈哈,至坚至韧……”白绫鱼妖被折磨得近乎崩溃,“我倒要看看如此神物是如何坚韧法。”
话音落罢,雷鸣暂歇。
她沉入水中,天地寂寂无声。
游鱼凝语水咽冰,听得水底声声冰碎,一声一声回荡在此。
囚鱼复击盏中水,惶惶苦雨杀奢命。
翻涌出来的暗红水花似乎暗示了水底血腥。
岸上人没有阻拦,眼底平静望着水面波澜。
“轰隆!”这雷响比以往更甚,应是悬于头顶,得以盖住地崩山摧之声。
是,地崩山摧!
拦在淮水面前那座仰头不可见的冰山,正消融瓦解。
到头来,那高不可攀的山也不过是一捧平常水罢了。
云开雨霁,上霄金芒刺破乌色层云,重窥人间。
柳木重新浮现,连同岸上之人一起,在触碰到明光的刹那化成灰烬。
海神嬴鲛之后,举世皆求的鳞骨已成齑粉,全无用处。
天象在异,三月阳春,夜来霜雪。
岸边潮水全退去,留下一地狼藉。四散的百姓不敢靠近,恐又生异端。
唯有庭院如故,被先前白绫鱼妖施法覆盖稳妥,因此不受洪涝影响。
夜里无月明,季节好似逆转,平白无故下起大雪。春来长出的嫩芽新草被寒气杀尽。
唯有院里梅树自然,枝上耷拉着几朵没凋尽的梅花。石桌上静置古琴棋奁。
独独没有生人气息。
雪落疏梅,霜倚病琴。
“铮”,一声弦动,琴弦断作水珠洒在地上,一寸斑驳。
罔悬指尖僵在原处好一会,随后去拂琴上落雪。
梨花琴面,淮水弦。
这琴弦已不似当初,拾不起、补不得。已经用不得了,偏偏摧人心神如震鼓。
她卸下琴上剩余琴弦,素手挽成手绳戴上。腕上淮水盈盈自生光。
今时淮水缓流无碍,都是那人以命相抵,她心里清楚。
罔悬在岸边找了个清净处,立淮水神祠,亲自设水神像。
水神并非虚名,而是要昭示天下,载入典史。
有人抱梨木琴身来,在淮水神祠前种下。神力泽被,顷刻淮水神祠前梨木成荫,簌簌花胜雪,款款浮暗香。
今日梨木长成,可冠蔽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