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百年,溯洄往生。
轮回里因果,善恶之间相互交织,纵横构造成他们一生又一生。
恍如棋盘上黑白棋子次第而落。
阴司殿前死寂,悉数鬼仙,鬼差都在此处。方才局势那鬼使根本招架不住,果不其然急忙跑回阴司尽数汇报给鬼判官听。
罔悬在一众鬼神下显得单薄。
“诸位是来请罪的么?”,罔悬提着剑在偌大殿中开口。
鬼判官借一步上前,恭敬开口,“轮回管束不当,确实阴司的罪责。但请司主念在天下苍生皆可怜,放他们生路吧。”
“地上律法,地下阴律,天地明理。事事物物都说得出其可怜的道理,可这所谓‘道理’,天地容得吗?”她眉宇间暗含肃杀气。
“尔等肆意放任妖族入轮回,是枉顾律法。”
两百年前那场浩劫过后,鬼族涌入人间冲撞了轮回,导致轮回受损,至今依旧无法恢复完全。
自那时起,轮回常常不辨人、妖、鬼、神,但无论是哪种进到轮回都会投胎成人。
于是分辨来者是否为人变得耗时耗力还吃力不讨好,常常有其他在生前贿赂好阴司这干鬼差,以便自己能顺利往生。
而除人以外入轮回者,等同于乱了世间秩序,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大多投胎成生而有疾之人,或是命途坎坷万分,尽数命短。
是故许多生灵会怨恨苍天不公,凭什么只有人得以入轮回?凭什么等待它们只会是魂飞魄散,身消神殒?
实则不然,上苍将万事万物的往生之道都藏在眼前。
万物消长于天地,是凝灵而成,散灵而去的活法。永世都是在画一个反反复复的圆,而轮回对其来说反而多此一举。
不过世间多数目光短浅者,只看见轮回表象是个循环往复,能死而复生的路。不知道自己会在消亡过后的某一刻,又重新在某一处生长出来。
鬼判官猛然回神,将头埋得更低。“是是是,下官思虑不周,请司主降罪。”
“思虑不周?”罔悬轻笑一声,周遭肃杀气愈发浓重。
“诸位悖逆天理,将轮回中多余魂魄抛弃于地上各水系中,也是因为思虑不周吗?”
这话说的极缓极轻,将好令所有在此的鬼神都听得见,每个字说出来都似蘸了血。
鬼判官僵在原地,全身发麻如天雷击中。心中不可置信,想不明白隔着天南地北的北海司主究竟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硬着头皮道:“司主何出此言……”
“我向来不是没事找事的性子,我因寻瘦水源处而来,如今是时候回到这问题上去。”
轮回体系,是有边界的。每日每时每刻都有其承载范围,承载魂魄过量就会面临崩溃。而阴司地府私自将所有归纳入轮回,必定会使其不堪重负。
为了将这事隐瞒下来,他们把这多余出来棘手的魂魄偷偷溺入江河,反正三魂六魄不能言语,这些魂魄虽无辜但也奈何不得。
魂魄大多是生者散灵之后的产物,而人间水却有灵,二者之间相互冲突,水里灵气过渡到魂魄上,造成了所谓瘦水。
魂魄承载不住水里灵气,在凡间魂飞魄散。
淮水刺骨。
平静之余水下仍是暗流涌动,白绫鱼妖在其中鱼尾摆动,向东而去。
待入水后,淮水似是得了谁的令一般,在水面凝结出长近千里的冰层。
她在水下伸手去触碰那冰层,不算厚实,但也不是能在瞬间结成的。她收了心思,也罢,当前最重要的是先找到那根柳木。
外面雷雨声不停,上天轰鸣之语响彻云霄,混着砸在冰层上的鼓雨一齐穿到水底,压抑着本就窒息的淮水。
水底漆黑难以视物,尤其冰层隔开本就暗淡的天光,白绫鱼妖只能靠着流水辨别方向。
越靠近入海口处水面冰层越厚实,淮水愈加寒冷。她伸出双手召出一寸荧光,在水底流光溢彩照清前方。
终于,面前出现是那座以柳木为础的冰山。
雷声暂歇,雨势稍减。岸边人们大着胆子出门,好奇天地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怪事。
黑云压境仍不肯放晴,像是在眼前遮了散不开的雾霾。
大家窃窃私语,试探着走近淮水,见到那层寒冰时大吃一惊,这究竟何天象?又在昭示什么呢?
凡人心愚,听不清淮水冷瑟,冰下泉流幽咽。
前方冰山障路,自西而来的流水又源源不绝,水底被施了阵法沉不下去,冰封水面水位也涨不上来,像是在溢满的罐子里不住灌水,真真“四面楚歌”。
可这不断多出来的淮水又该往哪里搁置呢?
淮水愈积愈多,愈积愈深,冰层底下水压越积越大,这囹圄又撑得住几时?
在大灾难降临之前,会以最平静的样貌出现,这恰恰也是预示和警告。
岸边看热闹人群还在不断增加,浑然不知自己身处险境。
“铮”,冰裂如弦断,冰层终于忍受不住这般大的水压,水面四分五裂不断炸开。
岸边离得近的人被迸发出密密麻麻的冰凌碎碴割伤,甚至许多人伤到要害处当场没了性命。
猩红的血左一滩右一片淌了满地,人群终于反应过来,开始惊叫着四散开逃。
水上冰碴仍在不断飞溅出来,像是天空射来千万支羽箭,的毫不怜悯地刺向岸上众人。
那片碎开的冰层是给淮水开了个口,水压推动水流不断向上溢出,水势水位淹过岸边尸身仍然往上涨,不消半刻钟,冲垮岸边房屋无数。
近海口处。
白绫鱼妖身体僵硬,方才被水压压制地喘不过气,突然间感觉到心口一轻,缓流了许久的血液开始重新流向四肢百骸。
可惜这并不是什么好征兆,她是知道的。
没有给她留下多余遐想的时间,当务之急是要除掉这座冰山。
方法都试过,这冰山被有心之人下了咒术,化不开融不掉。
身上法力已到油尽灯枯之际,自己别无它法,真的尽力了……
身后暗流涌过,她无力去避,水流霎时裹挟着疲惫不堪的白绫鱼妖往冰山上撞去,撞得太狠似乎肋骨和手骨处都折断了,鱼尾擦落下多片白鳞。
她呕出大口大口血,眼睁睁看见血气被流水冲淡,随后没了意识昏厥倒在水底。
轮回处。
人与妖的魂魄都被姜邑尘清理妥当,该入轮回的入轮回,该回归天地的也都回归天地了,依着天地规律恢复成应有的秩序。
姜邑尘重返阴司时,还是被这颇有冲击力的画面震惊到了。
大殿上密密麻麻跪了一片,连个过路的道都腾不出来。罔悬站在中央,目光冷冷看向跪伏在地上的鬼判官。
姜邑尘信手掐了个诀到罔悬一侧去。
他知道自己身份特殊与罔悬有别,司主罔悬可鉴万司,而自己只当个地上神仙,理应无权过问阴司诸事。
但有此次阴司涉及地上瘦水之事,这并不是该避嫌的时候,也不好让罔悬全权开口替自己过问。
姜邑尘与她眼神交互,二人心领神会,罔悬退半步站到另一侧。
姜邑尘深吐一口气,虽心知肚明,但依旧缓缓开口问道:“今日瘦水一案是否与阴司有关?”
鬼判官低着头诚恳回答:“禀徽南君,有。”
“那阴司打算给我什么交代?”
鬼判官头埋得更低,“阴司愿自封与人间要塞,世代在此为天下镇守九渊。”
“好,瘦水虽非大事,我来此讨个说法要的是问心无愧四个字,其余有关阴司是非功过,就由司主定夺吧。”
姜邑尘这边事已了结,自觉退半步给罔悬腾位置。
鬼判官如履薄冰,跪在地上半晌等待司主发话,却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壮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对上她依旧冰冷看不清怒火的目光。
鬼判官瑟缩着慌忙顿首,“请司主定夺!”
后面众鬼百官跟着一同附和,“请司主定夺!”
罔悬反问道:“我不过行鉴察之责,你以为我这司主该如何定夺?”
鬼判官掷地有声,“阴司愿与司主立契!从现下起管理轮回不敢疏漏,必不会像今日这般错误百出,天地可鉴!”
“嗯,那就让天地鉴去吧,阴司也不必与我立契,与天地立契不是更有说服力么。”
嗯,天地立契,违反则是天罚雷火加身,确实有说服力。
鬼判官咬咬牙,“是……这便立契以向天地鉴心诚。”
罔悬正要收回剑看他还能演出什么花样,手握着的剑柄传来剧烈震动,似是与什么产生共鸣。
她心头一惊,是淮水!
鬼判官跪坐在地上,察觉周身压迫感窦然消失不见,正举起匕首打算歃血的手也随之停下。
惶恐抬头,发现只剩徽南君在原地,而司主不见所踪。
心中稍定,壮着胆子向徽南君开口,“下官以为,与天地立契是大事,今日仓促不算妥当,需择黄道日再请诸神见证。”
鬼判官说着瞥了眼他的脸色,“徽南君觉得如何?”
姜邑尘笑得客气疏离,“阴司自有阴司做事的道理,今日此事牵连甚多,相必判官大人已知错悔改,至于立契之事我也无理由过问,地上事物繁杂,先行一步。”
鬼判官喉头滚动,松了口气。待二位走得没影了才缓缓起身。
有鬼差没甚眼力见,默默上前问:“判官大人,那这立契的日子我们应当定在几时啊?”
“……定你个鬼!”
鬼判官怒从心起,冷不迭踹那鬼差一脚,“好不容易将那两位大神送走了,难不成还真要把他们再请回来吗!”
鬼差委屈捂着那条被踹的腿。“既然契约不立了那轮回我们还管吗?”
鬼判官又猛踹他那条好腿。
“废话,蠢货!轮回再不处理妥当,就该用我俩的血去养拓银剑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