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景宁卸下一身疲惫,难得地睡了个懒觉。
早晨十点钟的时候,老朴准时带了工程队来维修,他站在窗边儿踮脚,瞥见地上躺着个四仰八叉的人。
倒不是老朴故意偷窥姑娘家睡觉,而是昨晚半夜降了温,起了阵狂风,把遮窗帘的白棉布给掀飞了。
老朴捏着小钳子敲了敲窗框,响起“咚咚咚”的节奏,朗声说:“程小姐,开下门。”
程景宁被吵醒,眼睛被糊得睁不开,吃力地抬起手臂,嘟囔了句:“直接砸呗。”
声音一出来,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沙哑得像只公鸭子。
“那我们动手咯?”老朴话音刚落,屋外频繁地响起交谈声和脚步声。
“嗯。”程景宁鼓了口气,“唰”一下坐起来,搓了搓僵硬的脸,弯着唇角假笑,“哼哼,老朴,来挺早啊——”
“砰!”别墅的大门再次倒塌在她面前。
“卧槽。”程景宁额前的碎发被风浪扬起来,又软趴趴地搭下去,“阿嚏!”灰尘钻进鼻孔里,像有根柔软的鸦羽在挠。
老朴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施工,站在门口,探了个头,讶异地说:“您怎么睡地上?”
“嗯,昨天只收拾了客厅。”程景宁撑着手臂站起来,身上套着皱巴巴的睡衣裤,她晃晃悠悠地翻过窗户,挠了挠鸡窝似的头发。
“程小姐,花园里的水管坏了,需要换新吗?”
“加钱吗?”
“要的,按长度计价。”
“那不要了,坏着吧。”
今天温度降了,阳光热烈却并不灼人,甚至有点冷。
程景宁帮不上忙,就坐在铁栅栏边的石墩上晒太阳,鼻子有点儿塞,她一边擤鼻涕,一边打呵欠。
“程小姐,不止一扇玻璃要换,工厂那边需要预付订金,然后才能裁尺寸。”
“哦,这行,收款码。”
“锁孔被锈蚀坏了,我建议可以换把锁。”
“好好好,买买买,买新的。”
程景宁付了款,呆呆地盯着余额,一秒两秒,锁屏开屏,再看一眼,由衷感叹道:“好多钱啊。”
四年了,秦昭言那八十万放她账户里,她是用也不敢用,看也不敢看,抠抠搜搜地熬着日子,其中居然有二十多万是她自个儿的!
这种惊讶不亚于什么呢?
不亚于——好不容易媳妇儿熬成婆了,结果儿子和他亲爹颠鸾倒凤了,而且还是捉奸在床这种直给的震撼感。
儿子和亲爹说:“全都是误会!”
可不嘛,好大的误会,天降大馅儿饼啊,程景宁好多年都没打过如此富裕的仗。
午后两三点,最后的检修也完成了,老朴同她打了声招呼,指挥着工程队把院儿里的建筑垃圾给清理干净。
他们离开的时候,程景宁把人送到路上,笑得特阳光,特灿烂。
怎么说呢,就跟玩那基建游戏似的,不过短短半天的功夫,她这破败的小别墅已经焕然一新,虽然屋里面的装修还像在演恐怖片,但对她来说已经足够好了。
程景宁站起来,抻了抻懒腰,锁上雕花铁门,拿了笤帚准备扫地。
“啦啦啦......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唔欧~”她心情蛮不错地哼着歌,把墙边和石板路给扫出来,“你对自由的向往......蓝莲花啊,咳咳——”
只是这种快乐并未持续多久。
新换的门把手上塞着广告单,程景宁本来没太在意,取下来直接扔垃圾篓里,结果不经意间一瞄,那上面印着硕大的四个字——“人才招聘”!
“维修就维修,怎么还夹带私活呢?”程景宁皱着眉,捡起传单,展平以后快速扫了一遍。
大概就是说,明天在人民广场会有两场招聘会,经由当地政府牵头,参与企业都非常正规。
这下,可把她整焦虑了。
在退学之前,程景宁从没考虑过未来职业的问题。
她学的是什么呀,那可是日落西山的土木工程,如果从德国的学校念出来倒还好了,妥妥的建筑设计领域的精英,但......不是没坚持下来嘛。
这专业够不上四大天坑,因为它更坑,这要是放古代根本就不用学,犯点儿要死不死的罪,被秦始皇发配到长城去服徭役,这就是土木工程。
程景宁觉得自己总结得非常精辟,当初也是信了程老板的话了——“家里的纺织厂效益太差,以后打算进军房地产。”
有钱人家的孩子读什么都可以,程景宁以前被专业调剂的时候也有种苍天注定,随遇而安的宿命感。
随着时过境迁,家道中落,宿命感演变成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她究竟能做些什么?
这样胡思乱想一通,看什么都没兴趣了。
程景宁扔了扫帚,锁上防盗门,拉紧四周窗户,开了盏落地灯,最后把自己扔进沙发里,叹了口气,“要不然明天先去看看?”
周围很黑暗,盈盈的一束光,挑空的客厅回荡着她的声音,一圈圈消弭的声浪衬出孤寂的氛围感。
程景宁打定主意明天先出门探探路,了解下现在的国内职场,再综合评估自己的竞争力。
说干就干,她给笔记本插上电,从网上下了份简历模板,把自己的基本情况填进去,但是在学历部分犯了难。
又有个问题横在眼前,究竟要不要写在德国的经历?
可是她是退学,没有研究生学位,但是如果不写的话,这些年她薅秃了的头发,参与的设计项目全都打水漂了。
犹豫了十几分钟后,她还是没能作出决定。
“哎——”程景宁仰倒在地上,双手枕着后颈,眼神里是说不出的怅然。
要不然学她妈那样,白手起家,开店创业?但她手里目前的资金只有二十万,不知道够不够。
她上网搜了搜,看到别人有开花店、奶茶店、咖啡店的,甚至还有开洗脚城的......都挺好,配的照片也是高级色调,连技师看起来都像是史密斯特工。
程景宁刷到条帖子,定位就在南城附近,说有家咖啡店全包出售,直接接手月营业额就可达到六位数。
回复里有不少顶贴的,她看着也是真心动了。
程景宁刚敲了行字——“具体位置在哪儿?可以见面详聊吗?”
消息还没发出去,界面刷新,新的热评被顶了上去,那人说:“要是真赚钱还轮得到别人?怕不是着急转手吧。”
程景宁像被冻硬实的棒槌敲了一下,被碎下来的冰渣刺得浑身一激灵,忽地如梦初醒,赶忙把自己敲的字删了。
哎,怎么感觉全世界都在诓她兜里那三瓜两枣呢?
所以说赚钱是没有捷径可走的。
程景宁老老实实地去修简历,学历和项目经历那块删删改改,最后还是没把研究生那四年放上去。
她特别怕别人问——“都快毕业了,怎么会选择退学呢?”
一想起其中缘由,程景宁呼吸变得急促,手也会不自觉地颤抖。
她是真的......没有办法解释。
经过这番折腾,程景宁也不想着收拾房子了,修完简历后,点了个外卖,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剧。
国内的肥皂剧没营养也不搞笑,却是目前最不用动脑子的娱乐,短暂分泌的多巴胺可以把她从负面情绪中拽出来。
入夜的时候,茶几上摞着外卖盒,电视剧进入尾声,明明是阖家欢乐的剧情,程景宁也随着男女主角相拥时的垂泪而泪盈眼眶。
有区别的是,别人是开心的,她是有些难过的。
如果人生是部小说,有确定的完美结局,那不管情节有多曲折,她都能坚持下去,但现实却是前途未卜。
因为这样无能的自己,她甚至不敢再想念秦昭言了。
程景宁觉得自己可能的确配不上秦昭言,不光是现在,以前也是,她不过是仗着家世好,喜欢胡作非为,却自诩行侠仗义。
她的性格,她的爱好,她的能力,全都是靠钱堆出来的。
秦昭言拒绝她的时候曾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十八岁的程景宁嗤之以鼻,“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理想是有钱人嘴里的诗和远方,是普通人日日仰望的星空,诗词写在书里,远方可以抵达,但星空是可望不可即的。
程景宁明显地察觉到自己情绪的怪异,而且非常熟悉这种令她不适的感觉,她陷在情绪的泥淖里,没有挣扎,坠落下去。
半夜的时候,她辗转反侧地睡不着,于是登上账号,发了条微博——“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这是二十六岁程景宁会有的回答。
她刚发出去没多久,下一刻就收到了“有粉丝评论”的消息。
惹火小野猫抢了沙发,“一首诗不能只顾头而不顾尾。”
这样的语气,程景宁倏地怔愣,好像......教她念诗词的秦昭言啊。
私信的小红点亮起来,她的心脏忽然被揪紧,血液从指缝中缓慢泵出来,带来呼吸不畅的滞涩。
程景宁深吸了口气,缓慢地吐出去,点开了消息。
惹火小野猫:“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此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一个多的字都没有。
秦昭言:养两只茶杯犬的感觉,谁懂?
秦鹤眠:我随时都可能碎掉。
程景宁:那就踩烂!踩烂!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出自《山木诗词》,后面这两句“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此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是后来人续写上的,大意是:爱的人与我相隔高山大海,是我总不能越过的山海,但为了这份爱,我也可以乘船横渡;山道再险,我也可以寻路穿行,山山海海都不能阻挡我的脚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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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