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亲朋都散了,常季两家也都早早歇下了。
明日一早,季闻和常礼名就得出发了,赶着日子到上诸去。
有围着热闹的妇人一边给两人往床上撒红枣,一边笑着说:“可得早早休息了,新郎官明天还得骑马呢,今日可不能太劳累了!”
“新郎官脸红什么?!”
这种时候大人说话,总有点荤素不忌的。有那妇人赶忙捂住自家孩子的耳朵,或是打发赶紧出去玩了。
陈惊鸣也没多待,在季家这头季闻空荡荡的没人的卧房外边转悠了两圈,就预备回去了。刚一转身,就被炮仗似的冲过来的陈惊鹤,抱着腿撞得她往后踉跄了两步。
“你做什么坏事去了?”陈惊鸣低头看弟弟,捏了下他的脸,故意板起脸来,“跑得这么慌里慌张的?”
“没、没做什么呀。”陈惊鹤低着脑袋,心虚得磕巴了一下,飞快地用手掌抹了一下嘴巴,不知道擦了什么,又重复道,“没做什么。”
陈惊鸣本来也就是逗他,随口这么一说。她心情不大好,要是平时,她兴许就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儿了,但今日,就只是轻飘飘地在心里这么飘了一下,并没多想什么。
“姐,你还跟爹生气吗?”陈惊鹤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
陈家父女的关系,有些复杂。
既亲近,又生疏。
当年阿娜尔去世以后,陈家宗族里,要给陈长生续弦,从陈家里挑出来个陈家妹子,私下里已经说定了要嫁给陈长生,做城主夫人,可不能再让外族人嫁进来了。
当时陈惊鸣虽然才六岁,但已经懂事了。
打从那天起,她就恨上了陈家的人,连带着有些恨陈长生。
平日里这种恨意不显,两个人看着还是亲近的一对父女,私下里,尤其是在一些敏感的话题上,却很容易吵架,两人都练武,火气上来了就动起手来,也没少打砸家里的东西。
在这个家里,弟弟陈惊鹤是粘合剂。
两边吵架两头哄两头求。
陈惊鹤抓着姐姐的袖口,低低地道:“你们别吵了吧。”
“嗯。”陈惊鸣心里有点烦累,什么都不想说。
……
季闻走了,但是狮坡城的生活还在继续。
“手摆正。”陈惊鸣用棍子抬了抬怀梁的手臂,“保持住,不要掉下来。”
“好。”怀梁咬紧牙关,伸直了胳膊,胳膊累得直打晃,上下摇摆着。
陈惊鸣看了半晌,忍不住道:“…不然你休息片刻吧。”
“行……”怀梁一听休息,喜上眉梢,只是刚一矜持地左右环顾片刻,发现站在她左右的陈花陈朵两姐妹站得笔挺,脸上的神情轻轻松松毫不费力的样子,话音猛地一转,但声音还是颤颤巍巍的,“我、我不累。”
陈惊鸣狐疑地看他片刻,点点头,算是默许了。
怀梁现在还跟着在娘子军这边一同操练,由陈惊鸣亲自负责。
一来是怀梁想跟着她,觉得她厉害。
二来,陈惊鸣也怕这人放在男子那边,陈长生是不会亲自管的,别陈强这些人下手没个轻重;怀梁现在看着是没那么小气,但陈惊鸣看的书里有的是脸上藏得好的人,没准儿以后想起来,觉得自己被羞辱了,寻人麻烦就是坏事了。
所以她本不想管的,却默许了陈长生的安排。
感受到左右四周明里暗里投来的目光,怀梁一咬牙,死死地把身板往前挺得更直了,他自己却看不到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整个人脸色发白,从两条腿到两条胳膊,跟得了癫痫似的,抖得要多厉害有多厉害。偏偏他自己实在不觉得,仰着个脑袋,兴许心里还觉得自己挺帅。
陈花就在他右边站着,余光瞟了几眼,险些没被他惨白的脸色吓死,动了动嘴巴,有心想替他跟陈惊鸣求求情。
在陈花眼里,虽然她不知道这人是哪里得罪了惊鸣,但到底怎么着都罪不致死,更何况又是陈将军的远房侄子,跟惊鸣也是亲戚,可别把人活活累死在这儿了。
但是她们私下里关系好算是关系好,这个时候是在操练,她们便有上下级的关系。且陈惊鸣在操练的时候总是严格的一丝不苟的,故而陈花也就是心里想了这么一下,便还是决定不开口了,略带同情地看了看怀梁,就赶紧直视前方,只默默地为他祈祷了一番。
好不容易熬到休息了,怀梁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两手刚往后边一撑,就浑身发麻,惊得他赶紧收回手来。
今日训练任务排得满,不过已经是进入冬日削减后的结果了。
紧接着是得练骑马射箭。
每个人骑在马上,对面摆了十个靶子,所有人轮流射箭,依次对着对面的十个靶子,最好的结果,自然是十箭依次射中十个靶子的靶心。
眼见着怀梁要从马背上倒下来了,陈惊鸣从马上飞跃而下,用力在底下一托,自己也翻身上马,另一只手拽住他的衣领,把他送上马背,等他坐稳了,才下马,坐回自己的马儿身上。
“小梁公子。”陈惊鸣盯着他,犹豫片刻,实在忍不住发问道,“我听我爹说,你在上诸家里也是有武师傅的,这些……他难道都没教过你吗?那你平时学得都是些什么?”
“我。”怀梁一脸心虚,支支吾吾了半天,回答不上来话,趴在马背上慢慢直起身子,左右乱看,就是不看陈惊鸣的眼睛,解释道,“这些、这些也是我以前学过的,但是我、我就是不大会嘛,所以家里才、才把我送过来嘛。”
“那……”陈惊鸣还是直直地盯着他,猜测般地问道,“小梁公子你一定是在文才上特别出众吧?”
怀梁还是打马虎眼,“我的文才、文才还行、还行。”
“哦。”陈惊鸣勉强放过了他,骑着马慢悠悠地走开了,对着场内大喊一声,“开始!”
陈惊鸣站在人群最后边,远远地看着场上射靶的状况,不由得出了神。她开始思考,自己原先的猜测方向是否出了问题,如果怀梁这个样子,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的就如此,那么就他这样,弱得感觉她一个手指头就能戳倒,真的是来接管陈家军的军队的吗?
算了,先不想了,再观察几日吧。
她摸了摸马儿的脑袋。
军队驻扎是轮岗的,今日的训练完毕以后,一部分人留在军营里,照例巡视驻守,一部分人回家休息,若无特殊情况,就不必再来。
陈花陈朵早和陈惊鸣约好今日去郊外,她们俩最喜欢在雪堆里树底下架着火烤东西吃,这是他们冬日里常举行的活动。一堆人蹭一身雪回去,路上再接连挨陈久香和孙秀歌骂两顿。因为往往这个活动,是六个人,还有陈惊鹤和季闻季言姐弟俩。
今年季闻不在了,本来成了五个。
结果从军营里扛着麻袋往出走,正遇见两腿都哆嗦的怀梁,一看见麻袋,两眼发直,只以为她们现下大白天也敢在众目睽睽下揍人了。问清原委后,便死皮赖脸地也要跟着去。
所以就又还是六个人。
刚出了军营,见着等在外边的季言,还有挨着他站着的陈惊鹤。
两个人背对着她们,不知道神神秘秘地做些什么。
陈朵蹦跶着冲过去,原是两个人用脚在雪地上写字,写得津津有味,看得陈朵两眼发直,一把捂住自己的眼睛,喊着自己死也不看了。
怀梁在旁边贱嗖嗖地道,“陈……”
大概是分不清这姐妹俩,他愣是顿了好半晌,才甩开,故作得意洋洋地道:“陈姑娘,你这样就不对了,识字是很重要的。”
陈惊鸣看他一眼,觉得这人真是有点爱没事儿找事儿。
陈朵也不跟他客气,有样学样,“小梁公子,我也觉得,习武是很重要的,只是手和腿不要抖得那么厉害就更好了。”
“好了。”陈惊鸣站出来各打五十大板,“你俩谁也别笑话谁了,一个学文不行,一个学武不行,在这儿还比上了?”
两个人立刻闭嘴了。
季言饶有兴味地看了片刻,然后朝怀梁作揖,道:“这位就是小梁公子吧?”
“季公子。”怀梁立刻还礼。
陈惊鸣跟季言熟得很,见他笑得假模假式,行礼行得假客气,不知道抽什么疯似的,诧异地盯着他看了片刻,还没说什么,反被季言问道,“惊鸣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被他这么一喊,陈惊鸣只觉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浑身都不太自在了。他们俩平时都是直呼对方大名的,什么时候叫得这么亲昵了?!她下意识地就想张口亲切地问候一下季言,但又忍住了,只觉得这人今天大概真的是生病了。
她不由得问道:“你今天怎么了?”
“我、我没事啊。”季言摊摊手,音调没什么起伏,“就是想到今日能和你们一起出城,尤其是见到小梁公子,心里实在高兴罢了。”
陈惊鸣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陈朵忽地开口,“季言哥你咋了?让风吹生病了?”
“什么生病?什么?”陈惊鹤从树底下“哒哒哒——”跑回来,兴奋地扒开麻袋看了几眼,又跑回去抱住姐姐的腿,小声催促道,“我们走吧姐姐,快走吧我们。”
季言率先侧开身子,一展手臂,道:“小梁公子,你先请。”
“季公子!”怀梁不知道激动个什么劲儿,简直要热泪盈眶了,往前一大步,“季公子你请!”
陈惊鸣翻了个白眼,拉着陈惊鹤的手,越过两个谦让的人,带着姐妹俩率先走在了最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