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马奔逃 第1章 石川

阳春三月，正是乍暖还寒的季节。山野林间已有些野花盛开，影影绰绰的颇为好看。

官道上，一行车队缓缓驶来。一眼望去，皆是四肢健硕的骏马，领头的那一匹更是身形高大毛色鲜亮，骑在上面的男人作侍卫打扮，腰间佩着长刀，正是护送这批车队的头领。

这头领名为罗泰，年约三十多岁，长着一副粗犷的方脸，武人样貌，举止却十分规矩肃正，目光不时扫视着两边的林子，一副格外警惕谨慎的模样。

他身后跟着数十名与他打扮相仿的护卫，以及四辆盖着青色帘帐的马车。那马车乍一看十分普通，并无什么华贵装饰，但尺寸较普通马车要大一些，细看之下其用料与作用都颇为精良，显然不是一般人家的物什。

待到两边的林子渐渐稀疏，远处遥遥升起几道炊烟，隐约可窥见村落的痕迹，罗泰这才放下一直按着刀柄的手，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早先便听闻如今各地都不太平，尤其山林之中，多有劫道的强人出没，因此这趟出京，他多带了一些好手，路上频频嘱咐小心不说，还亲自纵马上前，以防不测。只因他这回护送的人，是万万不可有任何闪失的。

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前面的村庄了，在村庄的驿站里歇上一晚，明天太阳下山前便能赶到石川县。这十几天风餐露宿的，总算能到达目的地了。

“罗丰，”他朝自己的徒弟唤道，说：“前头的驿站安排过了吗？”

他身后一个骑着马的青年人上前，凑到罗泰跟前回话：“昨个收到的信，驿站已安排妥当，石川城也有人接应。”

“那就好，”罗泰点点头，又问：“他身子如何了，还在烧吗？”

“早些时候还有些发热，这会儿……”罗丰迟疑着说不分明，只因那位身份贵重，又不太喜欢被人打扰，“我去问问看。”

“我去吧，你来领路。”罗泰拍了拍马背，让出领头的位置给罗丰，自己则调转马头候在原地，等待后面的马车慢慢跟上。

那四辆马车正夹在十几位护卫中间，前三辆都装着满满的辎重，压得车辙深陷，只有第四辆才载着人，正是他们这趟需要护送的主子。

罗泰正等着最后一辆马车驶来，却不料中间一辆马车忽然钻出了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

“罗大人！”

“李梧？”罗泰认出了他，“你怎么跑到这里躲懒。”

此人正是李府的小厮，性子颇为活泼爱闹，嘴皮子也油滑讨喜，赶路的这段时间和罗泰相处得还算熟络。

“小的自然比不上大爷健壮，屁股都快颠成八瓣了。好在少爷心善，允我在马车上歇一歇。”李梧笑嘻嘻地说道。他自小生在府里，虽比不上主子们锦衣玉食的，但也没受过这等苦楚。这骑马赶路实在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酷刑。

“你少爷好些了吗？”罗泰看向后面那辆马车。

听到这话，李梧叹了一口气，说：“好是好了些，但根子没除，怕是晚上又要发热。这一路颠簸，也吃不下什么药。府里人说少爷身子骨一向是很好的，很少生病，这回……”

他左右瞧了一眼，朝着罗泰小声道：“老太爷在祠堂的那顿打，着实是狠了点，少爷伤没好就上了路，这万一要是落下什么病根……”

府里那些家私，罗泰向来不过问，因此他没接这话头，只说明日到了石川便好了。

“他们说前方就是驿站了，不能先请个大夫给少爷看看吗？”李梧问道。

“便是有大夫，我也不敢请，”罗泰摆摆手，说：“这地方的村子里能有什么良医，若是用坏了药只怕更糟。我给石川递了信，那边已请好了大夫。你就按照之前的方子来，好歹劝少爷喝点。”

“大人说的是……”李梧迟疑地点点头，又望了望后面的马车，说：“我再去看看少爷。罗大人您先忙着。”

他三步两步便跳上后面那辆马车，在帘帐前不知说了什么，然后便钻了进去。罗泰见此便也调转马头，朝前去了。

马车里，一个少年倚坐在角落，望着窗口外闪过的绿荫发呆。他胸前的衣襟挂着点点棕色斑痕，车内弥漫着一股混杂着酸味的草药味。

“少爷怎么都不唤我。”李梧一看便知道这是又吐了，连忙上前给对方更衣。

这少年名叫李惟牧，是京中李府的次子。他年龄与李梧相当，都是十五六岁，但李梧的狡黠里还透着股孩子气，他却全然是个清俊修长的少年人了，只是看起来单薄些。

李梧忙上忙下地给他换外袍，他却只是懒懒地靠在软垫上，偶尔闭眼假寐。

李梧忍不住多嘴道：“爷，您这一整天都躺着不动，不闷么？您要是不快活，就让小的给您念话本怎么样，小的学了好多新笑话……”

“李梧。”少年突然开口。

“诶，小的在。”

“母亲把你派过来，便是让你给我讲笑话的？”他面色平静，嗓音微微沙哑。

李梧磕巴了一下，赶忙道：“是小的多话，夫人让小的好好伺候少爷……”顺带再哄哄少爷开心，不过这后半句他还是咽了回去。

“那就少说点。我身上疼，不想动。”

“您身上的伤……我再给您换下药？”李梧一想到对方背上纵横交错的鞭伤，脸便皱了起来。老太爷也真是，这可是嫡亲的孙子呢……

“还有多久到驿站？”他终于看向李梧。

“我去问问，”李梧立刻钻出了马车，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说是还有不到半个时辰，酉时前就能到。”

他点点头，又挥了挥手，不再说话。

李梧知道这是赶人了，便也不敢再提换药的事，行了礼便匆匆回到前一辆马车上。

说来奇怪，之前他在夫人那里伺候的时候，总听闻府里二公子如何如何的知书识礼举止端方，是京里顶顶尖儿的世家公子，据说还和皇家十分亲近。但被派来伺候后，见识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总觉得他这主子阴沉寡语，并不易讨好。

不过他也是在那次祠堂鞭打之后才来的，因为上一任书童被逐出了府，他才补了这个缺。难道是那次老太爷发怒，把少爷的性子都给吓得变了？

李梧一时也想不明白，只得赶紧晃晃脑袋告诉自己别想了，眼前的这趟石川行才是正经事。少爷触怒了老太爷，闭门思过一旬不算，还被直接发配来了这石川县，他也只得跟了过来，也不知道要在这乡下地方待多久，当初还以为这是什么好差事呢……

李梧随手摘了根路旁的草杆咬在嘴里，颇为老成地叹出一口气。

石川县，东兴街街口。

“上好的鹞子了啊，来看看，有燕子、美人、彩蝶、凤凰……”

“潇湘竹，徽宣纸，赔本买卖的纸鸢，只卖这一回了喽——”

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聚在一个摊子后叫买着，吸引了不少过路人的目光。

这其中自然也有眼熟他们的，开口调笑道：“这些小子，过年时就见你们卖对联，上元节又卖灯笼，寒食节还卖起风筝来，这生意倒是应季，到了中秋难不成要卖糕饼？”

“爷怎么晓得咱也是做糕饼生意的……”站在前头的是个身材稍矮肤色黢黑的小子，他搓着手，还真一本正经介绍起了自家糕点店的生意，有的路人这才恍然，这不是洪记糕点铺家的儿子洪九么。他身后跟着的那个瘦杆似的少年，不就是西街那家成衣铺子家里的小子么。

“洪九——”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只见一个少年背着箩筐正朝街口跑来，风筝摊真正的老板这才姗姗来迟。

“老曲，怎么来得这么晚，我们风筝都卖出去好几个了。”洪九摇晃着竹筒里的铜钱颇为得意。

那少年跑得面颊生晕，放下背筐喘了几口气，这才直起身和另两人一同站到风筝摊后。

这三人虽都是类似的乡野打扮，但就属这晚来的少年生得最好，身形纤瘦挺拔，脸上沾了些灰土却也能觉察到眉目之灵动，举止又极干脆爽直，叫人一见便心生喜爱。

来人正是住在王家坊的曲墨，是他们哥几个儿中脑子最活的一个，这冬卖灯笼春卖纸鸢的主意便是他想的。

“又做了新风筝？咱旧的不是没卖完么。”洪九拨弄着他新带来的纸鸢，没发现有什么新样式，不还是些燕子、美人。

“你瞧这风筝的头尾，有什么不同？”曲墨故意发问。

洪九两人这才细细地端详起这新纸鸢的结构，的确，这鸢头添了个哨子模样的小物件，鸢尾处的穗子似乎形状也不大相同。

“这是……”

“咱们之前的风筝总放得不高，虽卖出去了一些，不也有人闹着要退么，我回去琢磨了一下，按着书里的重新做了一些，你瞧，现在的不仅能飞得更稳，还能出声。”曲墨将这新纸鸢的好处一一道来，引得另外两人十分惊奇。

“你试过了？”洪九问道。

“试过了，放心，咱们今天卖出去的，肯定没人来退。”曲墨拍着胸脯保证。

“那还是你七我三？”

“行行行，赶紧卖吧，要是被我妹找上可就不得脱身了。”曲墨顾不得讨价还价，赶紧催促道。

几个少年便又开始了叫卖，还又新添了一些天花乱坠的美词，什么“声若丝竹”“飘然若仙”，眼看的生意的确是比前几日好了一些。

“洪九，把你那油膏给我涂涂。”曲墨搓着发红的手掌，上面都是被竹刺划破的痕迹。

“接着，”洪九把一个小瓷瓶扔过去，说：“你这么晚才来，都在家里做纸鸢了？你妹没闹你？”

“我哪敢在家里做啊，都是昨晚溜到外头做的，”曲墨摇摇头，说：“我刚才是去了一趟书院。”

“那个姓霍的还是不肯收你？”洪九问道。

曲墨低着头涂油膏，没说话。

洪九很是不平，骂道：“我瞧那个老头就是狗眼看人低，看不起我们这些没家世的罢了。你晓得知县老爷那个外侄儿么，大字不识几个，整日里偷鸡摸狗的，不也巴巴地收做了学生，你哪里就比不过他了！”

曲墨所说的书院，乃是石川县里的一家私塾，由本地有名的大儒——人称霍老的霍永瑞——开办。这霍老是个学富五车的老儒生，早年间在京城为官，在国子监也做过博士，教习过不少京城的贵族子弟，后来传言说是要闭门著书，早早便解冠还乡，开了私塾教导弟子，多年来也可称是桃李满门。

“要不是我娘一直念，我也不愿去的。你瞧我们这生意，不是挺红火么，大不了以后开个像如意坊那样的铺子，也不错。”曲墨不甚在意地说道。

“我晓得了，原来你是想做曲老板，”洪九揶揄地做了个揖，曲墨也同样回了一句“洪掌柜的”，两人都笑了起来。

“要是实在不行……你去塞几两银子。我借你。”洪九突然说道。

曲墨笑了，说：“怎么，你就这么想让我去念书？咱们中秋节不是还得一起卖糕饼么。”

洪九却正色道：“卖不卖糕饼不重要。我只是觉得你诗做得这样好，不进学堂太可惜了。”

“那都是些打油诗，有什么好的，”曲墨失笑。

“反正……反正你和我们不一样。我听你娘说，你们以后是要搬去京城的，怎么能不多念点书。那霍老头子虽然讨厌，但学问的确是石川顶好的。”

曲墨赶忙摆手道：“你别听我娘胡说，她这辈子都没去过京城，搬什么搬。我就爱待在石川。”

“那你也得好好练字，我以后开了新铺子，你得给我写牌匾。”

“说到练字我就生气，你知道今天霍老看完我的考卷说了什么吗？”

“什么？”

“字如狗爬，见之伤目，速速拿走。”

“哈哈哈哈哈我不信，他真这样说的……”

“你们俩别说了，快过来帮忙拿风筝，来，您要的三件‘美人’两件‘彩蝶’，对对对，咱这一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