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落 第56章 chapter 56

周文彬站在原地，视线始终看着门口，看着蒋遥刚才离开的位置。

蒋遥要他站这别动，他就真的站着没动。

所以，那就是她最想要的结果，是吗？

他问自己。

答案是的，那显然就是蒋遥最想要的。

打从一开始她就想认罪，想自首，想这么结束自己的余生，即便他费尽心思想要拉她出来，她也还是要回去，还是要抛弃他。

周文彬不禁想起了自己去世多年的母亲，那个女人又何尝不是一意孤行？

即便到死都不愿相信杀她的人，就是她共度多年的枕边人。

母亲死的时候，他没见到，只是后来管家弥留之际听他提过。

他说，夫人不该赌气的，不该用自己的性命去赌，赌一个只爱男人的人，爱上女人。

忤逆人性的事，谁干了不疯？

周文彬想，他的父母尚且如此，蒋遥也是一样，就算初衷是为了替姐姐复仇，但杀人这种事，总归是难以接受的。

周文彬慢慢走向门口，那里头很黑，他不知道蒋遥刚才是怎么出去的，只是凭着感觉走进那个房间。

当他无意识走到房间中央的时候，清晰感觉到头顶有什么东西擦了过去。

他在黑暗里仰起头，什么也看不见，他伸出手去，却抓到了一根绳子。

就是这个吧？周文彬想，蒋遥刚才大概就是利用这根绳子离开这里的。

难怪他之前在这转悠那么久都没找到出口，结果弄了半天，出口就在他头上。

他不知道那根绳子是蒋遥忘了收走，还是故意留下的，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可以离开这里了。

周文彬往上一跳，用力抓紧绳子往上爬，粗糙的绳子在他的西裤上留下了深深的勒痕，他顾不得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咬着牙往上爬。

爬出来的时候，他已是大汗淋漓。

周文彬坐在草地上喘气，他从没想过周利华居然在这种地方也弄了个密室，然而最让他惊讶的是，知道这一点的不是他这个在家里住了这么多年的人，而是蒋遥，一个外人。

一个外人都知道这么隐蔽的地下室，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难怪刚才蒋遥会让他猜。

逃出来之前，他就是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到，家里的花园底下藏着这么一个密室。

那个王八蛋，是真把这个家当犯罪天堂了。

周文彬抹了一把汗水，从地上起身，看了眼二楼周利华卧室的方向，随即加快脚步往里走。

另一边，彭松看着画面，提醒蒋遥：“他来了。”

一旁的葛月紧张兮兮，几次想说话都咽了回去，因为刚才彭松已经做了一次噤声手势提醒她闭嘴，所以为了不影响他还有蒋遥，她咬着下唇，一直忍着没说话。

电脑屏幕上显示了两个画面，一个是密室的画面，另一个则是花园的画面。

别墅里的监控很多，几乎可以说是没有死角，托周文彬的福，自打周利华被捕后，别墅里所有佣人保镖都被遣散回家了。

这里，这偌大的别墅里，此时此刻，就只有他们几人在。

这出戏可以唱到天亮。

没有任何人会来打扰。

密室里，蒋遥开了灯，刺眼的灯光照亮整个房间，突如其来的强光有些刺眼，她抬手挡在眼前，关掉小手电随手揣进衣兜。

几秒后，眼睛适应了光亮，她放下手，环顾四周。

房间很大，也很华丽，但就是透出一种诡异怪诞的感觉，让人看了就觉得心里不舒服。

天花板是一面巨大的镜子，清晰无比映照着整个房间，仿佛是要照清楚房间里的每个细节，镜子亮堂堂的，看久了不像镜子，倒像是天上悬挂着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房间。

蒋遥刚才从楼上下来，经过了一条很长的走廊，走廊两边都是门，她就近推开一扇就进了这样一个房间，想来其他房间大概也差不多。

就是这里啊。

她找了那么久的地方，到头来，就在周利华的卧室里。

她舅舅在这里待了那么长时间都没能找到的密室，现在终于在她面前露出了真面目。

她想起了杨阳，接着又想起了他的父亲杨岳，想起那个死在杨岳刀下的吴柯，他惨死的模样，在她脑海里久久挥散不去。

杨岳动手的时候，她就在不远处看着。

吴柯的惨叫声，刀刃剖开皮肉、鲜血汩汩流出的动静，都让她头皮发麻，胃里翻腾。

即便此时突然想起当时情景，舌尖也还是会阵阵发酸。

蒋遥收回视线，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黑墙。

她难以想象那些到过这里的人，在看到这样的一幅场景的时候，心里究竟作何感想，就是现在，明知真凶已然伏法的情况下，她面对这面黑墙，还是感到了一阵心悸。

余光中，她看到了墙角的冰箱。

转过头去，走到冰箱前面，这个比人还高的冰箱，周身银色，看着都冷。

她抬起手，指尖颤抖，深吸一口气，拉开了箱门。

寒意袭来，她慢慢把手伸进去，眼睫微颤。

就在指尖快要触碰到里面的玻璃箱时，她听到了门外传来的脚步声。

她知道多半是周文彬找过来了。

收回手，关上箱门，她转动戒指，两手垂在身侧，静静看着门口。

果不其然，下一秒，周文彬推门而入。

她看着他，一身狼狈，以往的温文尔雅全然看不出，只剩满脸猩红，衣衫凌乱的狼狈样。

“我已经报警了。”蒋遥说。

进入密室之前，她给郑珣打了个电话。

郑珣秒接，好像是一直等着这么个电话似的。

“喂，蒋遥？”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她急。

“嗯。”蒋遥说，“是我。”

郑珣的手从门上落下，隔壁的住户一愣，见他不再继续敲门，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一把拉过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蒋遥望着深不见底的台阶，轻声说：“你还没睡？”

郑珣同时问道：“你在哪儿？”

话音未落，他换成免提，给徐乐诚发了个消息过去。

电话那头，蒋遥沉默许久，说：“你很快就会知道。”

郑珣又切换成听筒，放到耳边：“蒋遥，别做傻事。”

蒋遥：“对你来说，我做什么都是傻事。”

郑珣：“我不是这个意思，你……”

“郑珣。”

“嗯？”

“如果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话的机会，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我爱你。”

蒋遥笑：“就这个啊？”

郑珣目光也柔和下来，轻声道：“嗯。”

“还有吗？”

“别让我再失去你一次，行吗？”

郑珣没再说下去，也没有听到电话那头回答，就在他以为电话已经挂断的时候，蒋遥的声音忽然传来：“我想我已经找到了……”

“你们警方一直想找的东西。”

她没有明说，但郑珣已经大致猜到了她说的是什么。

紧接着她又说：“郑珣，你带着警察来找我吧，来找我……拿你的一等功。”

电话戛然而止，郑珣点开手机，看到徐乐诚的消息界面发来了一个定位，这才松了一口气。

木华园距离市局有一段距离，蒋遥知道他们不可能这么快赶过来，而周文彬出现在这里，在她预料之中。

刚才在地下室，她故意那么说，其实就是在提醒他追过来。

他现在追过来了。

正如她所想。

“你跟我走！”周文彬大步走上来，伸手想要去抓蒋遥的肩膀，只见寒光一闪，手臂就划开了一条口子，鲜血慢了一秒才涌出来。

他抬起头，眸光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你到底想干什么？”

蒋遥笑了笑：“如你所见，自首啊。”

周文彬眉头紧皱，抬手按在伤口处：“我可以作证你只是发现了那些东西，别忘了这里是谁的地盘，你觉得那些警察会信你这个骗了他们好几次的受害者家属，还是信我这个罪犯的儿子？”

“那个该死的王八蛋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他没法再狡辩，这样的结局不好吗？你为什么偏偏要葬送它！”

蒋遥挡在冰箱前，漫不经心地说：“我要怎么做是我的事，你管得着吗？我劝你最好马上离开这里，否则被警察看到你跟我在一起，被当成共犯，可就说不清楚了。”

鲜血顺着指缝流出，滴在地上。

周文彬松开了按住伤口的手，垂落身侧，任由鲜血不断滴落。

“你真的下定决心了？”他问。

蒋遥笑着点头。

周文彬眼中多了几分笑意，那种笑在此刻显得有些狰狞：“那好，既然你决心找死，那你不如就死在我手上，也不枉我爱你爱得要死，你说是吧？”

呲的一声，四面八方开始喷涌奶白气雾，蒋遥立刻掩住口鼻，这才注意到周文彬手里捏着遥控器。

黎港说的话在耳边响起。

【杨阳跟我说，那个房间会让人变得很困，很想睡，我感觉那里面可能有什么机关，在某些时候会释放一些具有麻醉成分的药物，所以杨阳才会一直把在里面发生过的事情当成是一场梦】

蒋遥知道麻醉剂会让人在短时间陷入昏迷，也清楚这中间可能会有好几小时的空白，几小时能做的事，那就太多了，她怎么能不慌。

但衣袖当然抵挡不住气雾进入口鼻，她心下一横，跨步上前，高举戴着戒指的那只手挥了过去。

周文彬却先一步退出门外，将门摔在她眼前。

蒋遥立刻抓住门把用力拧动几下，拧不开，她侧身撞上去，门板摇晃了一下，没撞开，她眼前已经开始模糊。

大意了。

她以为周文彬追过来之后，能顺利让警方发现证据的同时，也让他成为杀人未遂的现行犯。

她对周文彬不了解，但她了解周利华，他是周利华的儿子，当然也一样自私自利，一样不择手段，留着这样的人，只会给她带来无穷后患。

她当着周文彬的面做了这出戏，就是为了让他知道，她决心要自首，要走绝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背后的真相究竟是怎样的。

她自认为这出戏还算完成得不错，她也确实赌对了。

周文彬在电话里说二十年前就认识她，这话就坐实了她之前的想法，他果然早就认识她了。

从他指使徐春写下自白书来看，她可以确定这人从头到尾一直都在暗中监视她，她所做的一切，每一个细节，他都一清二楚。

这样的人，心思何其缜密？

她思考着要如何扳倒他，却在这时听出了他似乎对她抱有特殊的感情，不过三两句话没法让她确定那感情究竟有多深，所以她只能赌一把。

她赌，他喜欢她，所以才一直想方设法让她脱罪。

最后的对话中，她激了他，说出那句“承认吧，你爱我爱得要死”，他的表情验证了这话，他像是真的害怕她会在他面前了结自己。

所以她断定，周文彬会追过来。

或阻止，或亲手摧毁，她设想了两个走向。

但意外永远比计划来得更快，蒋遥忽然有点后悔，她不该多此一举的，她应该在他还没醒来的时候就杀了他。

那样的话，她至少为这个世界又多除掉了一个祸害。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眼前一片模糊，浑身脱力，还未倒地便已失去意识。

也就是闭眼，再睁眼的一秒钟，她已经来到了几小时后。

放眼望去，远处是蓝天白云，一望无际。

阳光照在身上，很暖和，可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你醒了。”周文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蒋遥猛地回头看去，看到了坐在墙边的周文彬，他换了身衣服，乍一看好像又变回了原来那个待人温和的周文彬，但那道看向她的目光并不温柔。

他站起身，一边把玩手里的戒指，一边走向她：“你原本打算用这东西杀我啊？”

蒋遥没说话，他又说：“这么个小玩意儿，能杀人么？”

说完，他戴上了那两枚戒指，反手在后腰上拔出一把手枪，他压下枪，清脆一声响，子弹上膛，黑黢黢的枪口转瞬对准了蒋遥。

“杀人的话，还是这个比较快。你觉得呢？”

蒋遥冷冷扫他一眼，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铁铐。

周文彬知道绳子很容易解开，他当然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铁铐显然是最保险的，即便可以解开，也需要更多时间。

周文彬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枪口对准了她的眉心，良久，他勾起唇角：“砰。”

话音刚落便移开了枪口，在她面前缓缓蹲下。

他拿出手机，取消了暂停，一段视频在蒋遥眼前播放。

画面中，警方已经进到周利华的密室，找到了杀人现场遗失的器官。

周文彬说：“我已经带警察找到了最后的证据，不管是徐春还是周利华，反正人都死了，警方很快就会结案，到时候，你再怎么站出来说你才是凶手，也绝对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相信你。”

他又点开热搜，一页页往下滑动：“你看，所有人都在为徐春惋惜，为了这么一群烂人送命，不值得。蒋遥，这些人以前不知道真相，他们害怕，恐惧，担心下一个就是自己，但现在真相大白了，他们不但不怕，反而还觉得你杀对了，杀得好，杀得妙！这么多人都在为你姐鸣不平，你已经复仇成功了！”

蒋遥沉默地看着他。

接着他点开了相册，播放了一段监控画面。

画面里，是一条走廊，走廊的装潢是粉白色调，墙壁是柔和的浅黄色，一个穿着病号服的高个子男人突然冲出来，在走廊上疯跑。

三五个白大褂也跟着冲出来，他们把男人拦下，联手把人按在地上，其中一人拔出针管，往他胳膊上注射。

那大概是类似镇静剂一样的东西，没几秒，男人就安静了下来，睁着眼睛，表情茫然，任由身旁的人怎么摆弄他，他都不再挣扎。

看到这里，蒋遥才认出了这个穿着病号服的男人是谁。

周文彬笑着为她解释：“周奕辰，我弟弟，你见过的。你应该已经看出来了，这是精神病院，我以家属的名义把他关进去了，他现在就是个每天只想着怎么逃跑的疯子，他这辈子都别想再出来了。”

除非他的好弟弟到最后真疯了，或许他才会放心把人放出来，花点时间，维系一下他们之间那点微不足道的亲情。

不过周奕辰那么自负的人，想来就是疯了，恐怕也不会再跟他亲近了。

即便如此，周文彬也没觉得半点可惜，因为周奕辰在他眼中，不过就是他那个该死的人渣父亲造下的孽而已，人家本来有相亲相爱的父母，美好的三口之家就因为他那点肮脏的感情给活生生拆散了。

弄到最后，这三口之家，只剩这么个几岁大，还不记事的小孩。

如果当初他没把这孩子弄回家里，周奕辰根本不会沦落到现在这样。

这一切，都是他害的。

周文彬觉得自己反而是救了他，否则周奕辰说不定到死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养父其实是仇人的事实。

他对于这个弟弟，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他想，在精神病院做个疯子，总比知道真相之后变成真疯子更好。

都说长兄如父，既然他是哥哥，那他就替他的余生做主了。

这样很合理。

这样再合理不过了。

周文彬接着说：“我已经扫清所有障碍了，现在，没有任何人能来妨碍我们了。”

“蒋遥，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跟不跟我走？”

蒋遥张开嘴，没来得及回答，周文彬便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先别急着回答，再想想。”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好好想想。”

蒋遥没办法发出声音，一张口就会触碰到对方的掌心，这让她觉得恶心，她索性不说。

就看谁能耗得过谁。

反正现在跟她原本的计划也没什么两样，绑架再加上杀人未遂，够他关个十年的了。

周文彬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淡淡热气，心里头直发颤。

他一直觉得这世上没有人会知道真正的他是什么样，就算有人知道，那也是个死人。

但蒋遥不一样。

偏偏蒋遥不一样。

他竟然会觉得杀掉她很可惜。

周文彬内心深处很清楚，他们之间，只有你死我活的结局，他不能让一个知道他全部的人活在这世上，除非她愿意改变主意，追随他。

但很显然，蒋遥不是那样的人。

如果她是，他也不会觉得她特别。

这相当于一个死局，从一开始就注定好的，死局。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注定只有一个。

他还不想死，那么只能送她下地狱。

蒋遥同样清楚这一点。

他放开了手，目光眷恋流连，不肯轻易离开她的眼睛。

刚醒过来，有点恍惚，蒋遥没立刻认出来这是什么地方，现在她认出来了。

应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

这里是周家的商场楼顶，是黎勇被逼迫跳楼的地方，也是她和黎港曾经死里逃生的地方，她当然记得。

她猜想这人是要故技重施了，就像他父亲曾经对黎勇做过的那样。

“动手吧。”

周文彬苦笑：“所以这就是你的答案了？”

蒋遥淡淡道：“是。”

“好，”周文彬说，“很好。”

蒋遥看着他，心里估算着警方大概还有多久能找过来，周文彬想在这里动手，用枪肯定是不可能的，因为枪声会立马引来警方注意，所以这人多半会让她自己从这跳下去。

但她心里已经有了对策。

就在这时，周文彬捏住了她的下巴，冷声道：“那我要是杀了郑珣呢？你是不是就愿意跟我走了？”

蒋遥眼睫一颤，眉头紧蹙，梗着脖子，想避开他的手，但对方力气太大，她竟然完全挣脱不出。

她盯着他，沉声道：“他是……警察。”

周文彬笑得扭曲：“警察又怎样？你说，我把他叫来，让他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他会不会为了你……从这里跳下去？”

蒋遥冲他吐了口唾沫。

周文彬松开手，抹了一把脸上的唾沫，依旧在笑，那笑转瞬即逝，笑容消失的最后一秒，他伸出手拽住蒋遥的衣服，把人提了起来，站到了她身后。

他快步往前走，把蒋遥推到了天台边，随即压住她的后颈，几乎把她整个上半身都推了下去。

蒋遥倒吸一口凉气，凌乱的发丝在空中飞舞。

警笛声自远处响起，四五辆警车飞速驶来，商场前人来人往，许多人驻足围观，一个孩子手里的气球忽然飞至空中，他的目光顺着气球往上，惊叫出声。

陆续有人抬头，看到了上半身摇摇欲坠的蒋遥。

她闭了闭眼，极力克制着本能的恐惧，看向楼下的露台，想着，只要位置把握好，她能活。

然而这时候，她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她听到了熟悉的嗓音，暴怒而急躁，带着点哽咽。

“周文彬，你放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