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落 第54章 chapter 54

周文彬第一次见到蒋遥，是在二十年前，他母亲的葬礼上。

那年，他八岁，蒋遥七岁。

他们在同一天失去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葬礼上人来人往，周文彬不记得自己对多少宾客低下了头，也不记得父亲笑了多少次，只记得有个女孩在哭，哭得很大声，撕心裂肺。

仿佛是在替他哭。

也是这时候，父亲跟随一些身穿西装的人走出了灵堂，灵堂里只剩他一个人。

周文彬回头看了眼身后，哭声依旧，伴随着打骂声，渐行渐远。

他收回目光，微微仰头，看向灵堂中央上方的照片。

那是妈妈的遗照，他想。

这个死去时依旧年轻貌美的女人，被框在照片里，笑得很灿烂。

他不喜欢这张照片，因为他记得妈妈是不爱笑的。

黑白照里的那个不像他的妈妈，倒像是别人的妈妈。

周文彬清瘦矮小的身体在原地站了许久，遂才抬脚走到灵堂中央，走到他妈妈遗体旁边，踮起脚尖，往里张望。

女人模样精致，灰白的肤色让她显得不太真实，她闭着眼，躺得板正，两手交叠在下腹，两条腿像绑了竹竿固定的假腿，硬邦邦的，鞋尖直直朝上。

周文彬觉得奇怪，躺在这里面的人分明是他妈妈，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这个人如此陌生。

这真的是他妈妈吗？

他想。

这会不会是一个假人？

也可能是一个长得像他妈妈的机器人？

他几乎挂在了鲜花制作的挡板上，伸出小手，努力去够妈妈的脸，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摸到了一下，冰冷坚硬的触感传来，他吓得缩回手，一下子坐到地上。

那不是他妈妈。

周文彬水灵的眼睛氤氲水汽，鼻尖泛着红，他的嘴唇微微张着，却只是呼吸，大口呼吸。

他匆忙站起身，努力睁大了眼睛，眼眶里闪烁摇晃的泪水迟迟没有落下，他抬手抹了一把，吸两下鼻子，在父亲回来之前离开了灵堂。

他穿过人群，趁人不注意躲进了旁边的小房间里。

一进来，他就感觉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随之响起了一声洪亮的惨叫，不等他看清那是什么，他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撞了一下，随即后背撞在门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啪嗒一声，房间里的灯打开了。

一个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女孩站在他面前，穿着一身花花绿绿的衣服，像打翻了的调色盘。

女孩捂着肚子，冲他瞪眼龇牙：“你踩我干什么？”

周文彬后脑勺一阵阵痛，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没有起伏：“抱歉，太黑了没看到。”

女孩倒不是个不讲理的主，想来刚才没开灯，确实是什么也看不着，她在这么个黢黑的小房间里睡觉，不记得锁门，也怪不得被人踩一脚。

“好吧，那你出去吧。”她说。

周文彬静默了一会儿，随后二话不说直接坐下了。

这一动作把女孩吓得往后退了半步，稀疏的眉头皱了起来，嘴角下撇，像要发作。

周文彬说：“你是在躲你妈妈吧？”

女孩瞪大眼睛，那表情显然在说“你怎么知道”。

周文彬看着她，眼前浮现出不久前看到的那个女孩挨打的画面。

她跑得倒是很快，只是可惜灵堂里来往人多，她还没作势开始跑，就已经先被人挡下了。

她哭的时候脸皱巴巴的，嘴张得很大，好像就是单纯用嗓子在嚎，其实心里并没有多难过。

周文彬很想把这两张脸合在一起，尽管知道她们是同一个人，但由于女孩哭起来的时候表情过于豪放，跟眼前这个模样可爱的女孩实在很难对上，所以他才问出了刚才的问题。

不过现在他确定了，这女孩正是刚才那个闹得人人侧目的哭包。

“你笑什么笑，难道你妈妈从来不打你吗？”女孩说。

周文彬脸上的笑意转瞬即逝，他低下头，没有说话。

说完那话，女孩似乎反应过来了，惊道：“对不起啊。”

周文彬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女孩在他对面坐下，抱着膝盖，跟他一起沉默。

周文彬不经意间抬眼，正好对上女孩探究的视线：“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女孩十分豪爽地笑了笑：“你问呗！”

“你今天……为什么挨打？”

毕竟是个女孩，脸皮薄，挨了打觉得丢了面子，哭也正常，他就是好奇，她是做了什么惹得她妈妈在这种严肃场合下对她动手。

女孩：“哎呀，我也没干什么，我就是想起来外婆以前挨着我睡都是这么睡，她说这么睡觉才舒服，所以我就帮我外婆翻了下身，但他们都不信我，就觉得我是在捣乱。”

说到最后，她哼哼两声：“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周文彬眨了眨眼，一时有些愣神。

他全然没想到这么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女孩子，竟然敢去翻动尸体，她不怕尸体上有什么病毒吗？

要知道连他自己摸了那一下都吓得不轻。

他忽然有点理解她妈妈为什么打她了。

良久，周文彬淡淡地说：“她已经死了，不是吗？你做那种事有什么用，反正她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女孩歪了歪头，站了起来：“我姐说了，我外婆没死，她就是去了个好地方，那地方我们以后也要去，到时候我们又能挨着睡觉了。”

周文彬眼眸低垂：“你姐撒谎。”

女孩攥紧了小拳头，突然伸出手指着他，冲他喊道：“你才撒谎呢！你这个臭竹竿！”

周文彬一愣，意识到她是在骂自己像根竹竿，不禁笑出声来。

他的笑落在女孩眼里，成了嘲笑，女孩更生气了，上前一步，用力把他往旁边一推，夺门而出。

等周文彬追上去的时候，就见灵堂里乱作一团，女孩飞奔在人群最前面，怀里抱着一个相框。

那里头框着个笑眯眯的老妇人，黑白的，是遗照。

周文彬想，那大概就是她去世的外婆吧。

大人们没有追上她，周文彬站在原地，远远看着她一路没停，跑进了殡仪馆的后山上，一帮人在她身后激动叫喊，愣是没有一个跑得比她快。

当晚，周文彬路过隔壁，看到那张遗照重新挂了上去，坐在灵堂里头的女孩脸上多了一个红艳艳的巴掌印。

不知为何，周文彬觉得有些好笑。

次日清早，隔壁该上山了，周文彬搬了个凳子，坐在灵堂外面看。

负责抬棺的是几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围在四周的依次是直系亲属和旁系亲属，队伍很长，像条长龙，可惜还没走出殡仪馆，又闹起来了。

周文彬回过神来的时候，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围观人群里。

不远处，他看到趴在棺材上的女孩，正是昨天他在那间小房间里碰到的女孩。

此时，她手脚并用使劲扒拉着棺材盖，旁边的大人去拉她的手，扯她的腿，把她的鞋都扯掉了也没把人弄下来。

女孩大吵大闹，周文彬听了好半天才听明白大概意思。

她不准他们把她的外婆埋进土里。

周文彬看她边哭边抠住棺材不让人走的狼狈样子，忽然有点愧疚，他想，或许是他昨天的话刺激了她，所以她才会闹成这样。

他想上去帮忙。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他往前走了几步，吵嚷的人群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一边往里挤，一边说着“让一下，让我过去”，谁也没听到他的声音，谁也没有给他让路。

等他好不容易挤进去了，打算上去劝劝她的时候，另一个跟他一般大的男孩先一步冲了上去。

男孩比他瘦小多了，比他更像个竹竿，但男孩的动作带着点义无反顾的意思，上去就是一口，一下就咬在那个试图把女孩拉下来的男人腿上。

男人嚎叫了一声，用力扒拉男孩脑袋。

女孩见状，一个翻滚站在了棺材盖上，纵身一跃，直接骑在了对方背上。

男人踉跄了好几步，差点撞到周文彬身上，紧接着一个女人冲了上来，冲女孩大喊：“你给我下来！”

“蒋遥！”

周文彬见过这个女人，女孩脸上的巴掌就出自她手。

一直挡在女孩身边的大姐姐拦住了女人：“妈！别打了……”

这场闹剧最后以两个孩子被收拾了一顿不带他们上山结束。

殡仪馆一下空了，只剩几个孩子，周文彬也是其中一个。

他拿出干净的手帕，走过去递给那个叫蒋遥的女孩：“擦擦吧，你流血了。”

旁边的大姐姐放下手里的纸，笑着说了声谢谢，接过手帕沾水替她擦拭。

蒋遥恨恨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周文彬知道自己这是被讨厌了。

他低头浅浅一笑，正准备走开，那个大姐姐却叫住了他：“弟弟，你要不要吃糖？”

周文彬回过头，只见大姐姐冲他伸出手，掌心里躺着几十颗小小的、包裹着五颜六色彩纸的硬糖。

他摇摇头，没接。

大姐姐把糖塞进蒋遥手里，低声说了句什么，随后蒋遥站了起来，剥开一颗糖，直接塞进了他嘴里。

“甜吧？”蒋遥说完，将手里的一大把糖果都塞进了周文彬衣服口袋里，“拿去吃！我姐说了，吃甜的就不会难过了。”

后面几天，他没再见到蒋遥，隔壁的灵堂也来了新的面孔，他坐在灵堂里，看着管家忙前忙后，偶尔抬头看向灵堂上方的遗照，他就撕开一颗糖丢进嘴里。

糖很甜，甜进心里去了。

他坐在那里吃糖的时候，管家端着晚饭过来坐在他身旁，低头看一眼，轻声问道：“周先生今天还是很忙，说是不过来了，我叫司机送你回去？”

周文彬知道，即便那个人不忙，他也一样不会来。

甜味持续在嘴里化开，他看着管家苍老的面容，终是点了头：“嗯。”

回到空荡荡的家，妈妈不在这里的感觉清晰涌了上来，周文彬莫名想到了蒋遥。

南城很大，要找一个人并不容易，全家上下只有管家愿意帮他找，等他再见到蒋遥的时候，已经是葬礼过后的第七个月。

蒋遥没有认出他。

他犹豫了一瞬，沉默转身。

从那时候开始，他决定成为她的影子。

只是他没想到，最后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深渊的人，也是他。

如同一潭死水里挣扎出来的溺水者，光亮刺目，周文彬皱紧了眉头，闭上眼睛。

他隐约想起来自己刚刚是在跟蒋遥打电话，话没说完就感觉背后传来一点刺痛，没等回头就失去了意识。

等到眼睛适应了光亮，他缓缓睁眼，慢慢看清了眼前的人。

蒋遥似笑非笑，淡淡开口：“东西在哪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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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chapter 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