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遥不知道自己在审讯室待了多久,只知道回过神来的时候,双腿已经有些发麻。
“好困啊,两位警官,我能睡会儿吗?”她说。
黄凯看了下时间,已经过去了四个多小时。
凌晨了,怎么会不累,他都觉得有点疲乏了。
一般情况下,即便是嫌疑人提出要休息,他们大多也会同意,但现在情况不同。
蒋遥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嫌疑人,她身上的谜题太多,连环杀人案,叶寒失踪,杨岳杀人,以及张志民死亡背后的真相,似乎所有事情都有她的身影。
李晶的死,是故事的开始。
两名凶手一个被挖心,一个被缉拿归案,即将面临法律的审判,数罪并罚,多半……是逃不了死刑的。
但那远不是结束。
黄凯能感觉到。
这是作为一名警察的直觉。
想到直觉,黄凯不禁又想起了另一个最喜欢凭着直觉办案的另一人。
自打他从叶寒抽屉里发现了凶器之后,人就怎么都联系不上了,像是故意躲起来不想让人找到似的。
如果不是考虑到他和蒋遥从前的关系,这案子黄凯肯定会把人叫回来参与,但知道了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之后,避嫌就很有必要了。
想到三年前的事,黄凯反而觉得此时郑珣不在更好,否则看到蒋遥自投罗网,他还不知道会疯成什么样。
“你如果还要跟我们绕弯子,继续拖延时间的话,恐怕今晚我们谁也别想睡了。”
马达回头看了眼黄凯,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诧。
按理说,黄凯向来是唱红脸的那个,今天倒是反常。
蒋遥努努嘴,轻轻笑了一下:“我以为我说得够清楚了,不如,你们直说,还想听什么?”
黄凯:“4月28号,你请假没去学校,你去了哪里?”
蒋遥眨了眨眼:“不管你问多少遍,我的答案都是一样。那天上午我去了医院,给脖子上的伤换药,这一点,给我换药的护士可以证明。下午直到第二天我都一直在家休息,要是没记错的话,小区的监控都是一个月覆盖一次,你们要是查过监控,就会知道我回家之后一直没出过门。”
马达皱起眉头。
一般人谁会记得小区的监控是多久覆盖。
但蒋遥说得没错,早在查到当年李晶的车祸事故之后,他们就已经顺藤摸瓜查过她了。
要是她真有嫌疑,他们早就申请逮捕令把人控制住了,又怎么会什么也不做,静静看着第二次案子的发生。
这次的答案跟一小时前一模一样,黄凯又问:“5月2号晚上到次日凌晨你在哪儿?”
蒋遥又笑了,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答案:“在朋友家过夜。”
黄凯不说话了,看着她,嘴唇紧闭。
他当然知道她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因为前不久警方抓到周利华之后,就把他的儿子周文彬叫来问过话,当时周文彬就提过这一点。
他们两个都是对方的不在场证明,偏偏周文彬没有涉案,否则这证明也就失去了效力。
不过蒋遥的不在场证明越完美,他就越怀疑,怀疑所有的一切或许都是她提前准备好的。
说不定连那些证明周利华杀人的证据都是伪造的。
可凡事都需要证据。
眼下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蒋遥有罪。
除非她自己亲口认罪。
但黄凯看着坐在对面的女人,看着对方那副神态自若的模样,他觉得即便所有事都是她所为,她也决不会认罪。
外面有人敲门,黄凯示意马达出去。
马达起身离开,从蒋遥身边走过时,忽然闻到了一点消毒水味,他轻蹙眉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恰好蒋遥也转头看来。
四目相对,对方目光清澈,马达眉头皱得更紧了。
走出门外,他看到徐乐诚满脸着急:“什么事?”
徐乐诚递上一份文件,压低声音说:“结果出来了,井口的东西验出来跟叶寒的DNA完全吻合,骸骨也对上了七年前失踪的张志民。”
马达接过文件低头查看,徐乐诚又说:“这两人是同班同学,案发现场离南城中学不远,因为被划为了待开发区,所以那一片的人都搬走了。陈主任从张志民残存的指甲里也发现了叶寒的DNA,推测案发当时应该是叶寒把人推下井,张志民情急下抓伤了她的手。”
“你知道最可气的是什么吗,陈主任说,张志民摔断了腿,如果及时救治的话根本不会死,这个叶寒当时才十岁啊!把人推下去之后还故意拿石板堵住了张志民最后的生路,简直就是个活生生的恶魔!”
马达的视线游走在纸张上,纸上的数据、照片为他复演了案发经过,不知为何,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他觉得如果叶寒的失踪真的跟蒋遥有关,反倒成了一件好事。
她知道张志民的眼睛就是她姐姐李晶捐赠的吗?
她其实……是知道的吧。
所以叶寒才会失踪。
推开门,马达重新走了进去。
审讯室里,黄凯还在喋喋不休,反复问那些已经问过很多遍的问题。
马达把文件丢在蒋遥面前,盯着她脸上的表情慢慢坐回椅子。
蒋遥低下头,随手翻开了几页,唇角的微笑淡了,目光渐渐冷下去。
黄凯扭头看马达,眼神示意他:那是什么?
马达却一直盯着蒋遥,看都没看他,黄凯只好稍微伸长脖子去看,看着看着就瞪大了眼睛。
良久,蒋遥抬起头:“效率不错。”
黄凯抓过文件仔细看了看:“你早就知道?”
蒋遥摇了摇头:“刚知道。”
马达冷哼一声,那意思很明显:你当我瞎呢?
与此同时,另一边。
顾喜摇摇晃晃地走在黑暗的通道里。
这里是她一点点挖出来的,花费了不少时间,所以即便没有光亮,她也能凭感觉走出去。
通道里充斥着血腥气,她估摸着路程,走了许久才停下,伸出手在墙壁摸索,她摸到了一个凸起,用力按了下去。
头顶的泥土刷刷落下,她缓慢僵硬地仰起头,一个洞口出现在她眼前。
接着,她颤巍巍地抓着垂落的绳梯往上爬,爬得很费力。
恍惚间,顾喜感觉听到了儿子的声音。
“妈妈。”
“儿子?”顾喜哽咽。
四周静悄悄的,耳边只有风声,夜风灌进她身体里,寒意刺骨。
她继续往上爬。
她就是死,也不会跟杀了自己儿子的凶手死在一处。
她要爬出去,要死在外面。
顾喜一边往上爬,一边低声喃喃蒋遥曾对她说过的话。
“做,还是不做,两个选择,两个结果。”
“做,就剜去她的眼睛,如果最后尸体被警方找到,那她就会成为连环案第三个受害人。”
“不做,她会活着接受法律的审判,余生都会为此付出代价。”
“不论做了哪个选择,她都逃不了应有的惩罚,所以,不要害怕,放手做就是了。”
顾喜爬出了地道,仍在低声重复:“不要害怕,放手做就是了。”
她从一个半米高的土坑里爬出来,如同地狱爬上来的恶鬼,面目狰狞。
顾喜扒住旁边的泥壁往上爬,爬出土坑时气喘吁吁,跪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
这里以前是墓园,后来南城修建了新的墓园,这里渐渐也就荒废了,留下的都是些老人的坟墓,像是被后代遗忘了一样,放眼望去,一个个鼓起的坟包前没有香蜡纸烛,有的只是随风而生的杂草丛。
一个赛一个的荒凉。
她转过身来,一脚踹下绳梯,然后仰头望去。
月光皎洁,万里无云。
可惜。
顾喜想着,可惜了,明天该是个大晴天的。
七年了,儿子的脸已经在她记忆里模糊,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她曾对儿子说过的话。
她说过,等天晴的时候就带他去游乐园玩。
多少个晴天过去了,她还是没能实现承诺。
顾喜捡起地上的铁铲,把旁边的土堆一点点铲回坑里,封住唯一的出口。
叶寒当初把她儿子推到了井底,现在她也要用同样的方法对待她。
这片荒山里这么多尸体,永远也不会有人发现其中一具尸体就是警方一直在找的人。
填完那个土坑,顾喜拿着铁铲走到远处,走到一处堆满碎石子的位置停下,她慢慢举起铁铲,照着那堆石子的下方铲过去,石子堆轰然塌陷,溅起浓雾一般的白灰。
石子下方就是那间屋子,叶寒的尸体在里面。
顾喜把上面的石子放下,意味着叶寒即便还有一息尚存,她也再没有机会爬出来了。
顾喜咬紧牙关,忍着阵阵疼痛把泥土铲进石子坑里。
天色一点点清明,她等待了七年的黎明就快要到来了。
做完这一切,顾喜拿着铁铲往山上走,走到山顶的时候,已是天光破晓,太阳自远处山头冒了出来,光芒照遍山川大地,也照到了她身上。
她几近凉透的身体在这一刻感受到了一丝温暖,她的手握不住铁铲,脱力松开,铁铲砸在斜坡上,掉进了万丈深渊。
凛冽的风从崖底吹来,顾喜目不斜视,尚且完好的右眼盛满了日出,琥珀色的眼瞳氤氲水汽,干涸的左眼传来撕裂般的痛感,她攥紧了拳头,大叫一声,纵身一跃。
儿子,妈妈来陪你了。
几秒后,顾喜的身体像一块破布头砸在凸起的石壁上,她的腹部和右眼被石壁横生的树杈贯穿,身体痉挛了好几下,浓稠的血液顺流直下。
几分钟后,太阳升起来了。
顾喜不再抽动。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失去了双眼,却还是看到了儿子的笑脸,一如往昔,春风和煦。
那张笑脸很快黯淡下去,随即涌上来的是低低抽泣声,她知道是儿子在哭,也知道他为什么哭。
几小时前,她问叶寒,为什么杀他。
她说:“因为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是顾喜费尽心思找来的,到头来,却成了儿子的催命符。
她记得当初带着儿子进了张家大门,她决定丢掉顾喜这个名字,想换个名字重新活过,儿子给她想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玉笛。
儿子说,玉笛就是玉皇大帝的意思,等到以后到了天上,可以一个人说了算,再也不用求人。
她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说好,那就叫玉笛。
儿子死后,她用回本名,她觉得是那名字太大,压不住,她还是喜欢顾喜这个名字,至少做顾喜的那些年,回忆都是好的,儿子也还在她身边。
她以顾喜的身份迎接了新生,她知道从今往后,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血液渐渐干涸凝固,黑色的苍蝇停在顾喜脸上,白光闪过,相机快门声响起,一个面目狰狞的男人留下了照片。
“这次丢的是什么?”马达盯着男人开膛破肚的位置。
蹲在尸体边的陈墨说:“肺。”
黄凯重重叹了口气:“妈的,第三个了。”
几小时前,原本还在审讯室里跟蒋遥僵持的两人,看到徐乐诚急冲冲闯进来:“出事了,黄队!”
为了避嫌,徐乐诚忍着没说,等到两人出来,砰的一声关上审讯室大门才着急说道:“刚才接线员那边接到了一个电话,那人说自己就是食人魔,还说这段时间所有案子都是她做的,附近的派出所已经派人过去了!”
他们到了地方一看,发现报案人竟然是个年过半百的女人。
女人名叫徐春,被杀害的是他结婚三十多年的丈夫戴德,两人有过一个儿子,年幼时下河游泳淹死了,直到现在都没有孩子。
抵达案发现场前,黄凯马达等人已经在车上听了很多遍通话录音。
徐春声音虽然有点颤,但总体听来几乎可以说是淡定的,或者说是早有准备,完全不像是激情杀人后才做了自首的决定。
电话接通,徐春的声音传来:“是警察局吗?我要自首。”
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你们一直在找的凶手,那个食人魔,就是我。”